摘要:近年，南越王博物院联合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等，通过考古调查、发掘与科技考古等多学科综合研究方法，证实了“南海1号”来过广州，并且最后从广州离岸。“从广州出发——‘南海I号’与海上丝绸之路”展览依托这一最新研究成果，向观众重构了“南海I号”的航行路线与海上贸易景象。这是国内首次将古代货物生产基地、商品集散地、贸易路线联系起来的海上丝绸之路主题展，用全新的视角向公众呈现更加完整、清晰、生动的宋代海上贸易历史图景。
关键词:博物馆;原创性临展;考古成果转化;“从广州出发”;海上丝绸之路
自2007年整体打捞出水后，围绕“南海I号”的研究不断深入。2020年7月，南越王博物院联合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单位组成研究团队，开展“南海I号”出土酱釉罐产地、集散、流通、消费课题研究。通过考古类型学比对、田野调查、考古发掘、科技考古检测，研究团队最终确定“南海I号”和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酱釉罐同为佛山市南海奇石窑、文头岭窑生产。研究表明，宋代南海诸窑生产的酱釉罐曾经大量向广州输送，是当时广州公使酒库或私人酿酒作坊用来装酒的容器。这些酒又通过地方官府馈赠或贸易出口国外，而“南海1号”应该是这些出洋海船中的一艘，该沉船上的部分货物与广东陶瓷窑口和广州贸易古港直接相关。在“南海1号”的货物构成和贸易航线研究中，上述结论是重大突破性发现，不仅明确了“南海1号”来过广州，还可实证其最后从广州离岸。
2023年7月，依托“南海I号”最新考古研究成果的原创性展览“从广州出发——‘南海I号’与海上丝绸之路”历经近两年的筹备，在南越王博物院王墓展区临展厅开幕展览汇聚了国内12家文博单位的421件(套)文物,其中超过三分之二的文物为首次亮相香港九龙圣山遗址、竹篙湾遗址，澳门圣保禄学院遗址出土的文物，则是首次来到内地展出。展览期间举办的“商品、港口、沉船与唐宋海上陶瓷之路”学术研讨会，邀请了来自中国、英国、法国等30多家文博单位、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嘉宾学者80余人出席，围绕海上丝绸之路文化遗产的价值研究、保护规划及展示利用等话题展开深入探讨。
此次展览是国内首个将古代货物生产基地、商品集散地、贸易路线联系起来的海上丝绸之路主题展，首次将水下考古、沉船考古与港口城市遗址考古、陶瓷窑业考古成果串联起来、清晰讲述海上丝绸之路生产、贸易、出洋过程，向公众呈现海上丝绸之路的广东文化、岭南文化乃至中国文化印记。展览也是深化粤港澳大湾区考古研究合作的重要成果，为读懂岭南、读懂大湾区、读懂海上丝绸之路与中国提供了全新视角。
一、展览策划理念
海上丝绸之路(简称“海丝”)是一个宏大的研究命题，以其为主题的展览数不胜数。仅以2019——2020年度为例，全球23个国家和地区热门的100个丝路主题展览中，海丝主题展即占三分之一[1]。据不完全统计，海丝主题展已经涵盖以通史为主线的综合主题展、区域历史展，以陶瓷器为主题的专题文化展，以沉船为主题的案例展等常见展览体系，再加上国内外海丝研究成果丰硕，如何在一众相似面孔中，将庞杂的知识体系深入浅出地展示给观众，带给观众全新的阐释路径，是策展团队在谋篇布局之初就思考的问题。
(一)透物见人”的问题导向
“透物见人”是当代中国考古学研究的主要环节之一[2]，当代博物馆学界也存在一个共识性的命题，即博物馆须从“为物而建”转向“为人而设”[3]。近年来“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4]的号召,其核心价值观正是强调文化遗产活化利用的“以人为本”。策展团队意识到，要实现具备不同文化特质与差异性的海丝主题展览，一则不能单一以考古与历史价值为甄选标准，而是要对资料进行新的整理、编辑与阐释，以人为陈述对象，在策展中丰富文化诠释;二则文物及其所承载信息的研究成果不能直接运用于展览，而是要将学术性语言转化为以展示传播为目的的信息，且加以取舍。团队始终心系考古成果惠及公众的问题,在展览中极力向观众构建海上陶瓷之路的贸易历史图景:“南海I号”沉船上以南海诸窑生产的酱釉罐为代表的产品，从订货、生产到消费使用，再通过海洋贸易，最后走向世界各地的终端市场。
(二)多学科综合运用诠释展览
在本次策展实践中，展览选题缘起于南越王博物院研究人员对南越国宫署遗址西北部清理出的一组宋代大型院落式建筑基址考古发掘资料的整理研究。根据元《大德南海志》记载，结合建筑形制、布局、位置、层位关系，以及1997年该遗址出土的北宋墨书“公使”文字青白瓷碗底等，研究人员确定该组建筑是宋代广州公使酒库遗迹[5]。在整理过程中，出土了一批带有与酒相关的印文的酱釉罐,罐上的戳印或墨书文字包括“酒蹬”“醇酎”“百花春”“真珠红”“清香”等[6]，这一发现引起研究人员的注意。从考古类型学来说，“南海I号”近年来考古发掘整理出的部分酱釉罐，与宫署遗址所出罐子，无论从器形、釉质釉色、胎质胎色，还是印文、制作技法等方面，均高度相似[7],尤其是“南海I号”第9、第10舱的酱釉罐中还检测出酵母、曲霉这些跟酒相关的真菌。根据已有研究成果和最新发现线索，研究团队针对南海诸窑组织考古调查与抢救性发掘，同样采集和清理出与“南海1号”出水器物高度一致的印文、印花酱釉罐标本[8]，并采用科技考古手段，检测证实了“南海I号”和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部分酱釉罐产自南海诸窑[9]，使研究取得了关键性进展。
二、展览架构与阐释
展览分为“‘南海1号’的困惑”“‘南海1号’的旅程”“广州出发的密码”三个部分，在最新考古发掘资料及文献研究基础上最大限度还原“南海I号”的航行轨迹，再现宋代南海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景象。
(一)第一部分:“南海1号”的困惑
分为两个单元:“沉船问罐”“粤地寻迹”。这一部分实际上是对展览缘起的视觉化重现，难点在于如何向知识储备、文化背景参差不齐的观众阐述这一研究成果的发现历程，绝不能滥用学术研究撰写时艰涩的术语，也不能百科全书式地说教。实际上，近年来的“考古热”“博物馆热”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公众对于考古学价值的肯定与兴趣，策展团队需要将观众需求纳入策划考量中，通过学术研究成果到展览文本内容的转化、在展览与观众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
在本次策展实践中，策展团队注重展品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兼顾展品的多样性，有层次有重点地阐释展览主题，使每组展品都能丰富表现不同层面的内涵，充分达到“以物证史”的效果。例如，墨书“郑尽金记直癸卯岁次”青白釉印花双系罐、“淳熙十年”印文酱釉四耳罐两件文物，是考察“南海I号”沉没时间、确定其具体年代的重要展品,展示中将两件文物突出，并以重点文字说明、图版等加强其联系;“吴字号”印文酱釉四耳罐、“徐赀立”印文酱釉四耳罐、“潘宅号”印文酱釉四耳罐是一组分别出自“南海I号”、南越国宫署遗址、佛山南海诸窑的酱釉罐，根据考古类型学比对、考古勘探与科技考古的验证，三者同出一源，实证“南海I号”装载了出自南海诸窑的产品，其最后离岸港为广州。这几件展品在展厅中作为器物群组呈现，予以重点展示。
(二)第二部分:“南海I号”的旅程
内设三个单元:“潮起两浙”“风华刺桐”“扬帆广州”。南宋时期，临安(今杭州)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而两浙则是南宋经济的核心地区。“潮起两浙”重点展示“南海1号”出水的金银货币，以及景德镇窑与龙泉窑瓷器精品，重现了南宋时期两浙沿海港口繁华的景象。如“霸南街东王助教”铭款金叶子、“霸南街东杭四二郎重贰拾伍两”铭款银铤，其上铭文反映了南宋金银货币制度中的重要环节与其时商品经济的发达，展示时辅以“南宋临安金银交引铺分布图”，图上特别标出与展览文物铭文一致的地名、街名。
泉州是中国宋元时期福建地区的主要海港。福建地区制造的陶瓷经由泉州沿海上丝绸之路远销至东亚、东南亚、南亚、西亚和东非等地。展览中的“风华刺桐”展示了福建窑系的代表作品，也展示了南宋时期福建陶瓷业的繁荣。
广州在宋代拥有良好的海外贸易基础。公元971年，广州率先成立了市舶司，公元1080年颁布的《广州市舶条法》被认为是全球已知最早的海贸法。商船起航之前，为了饯行，广州市舶司等机构会举办市舶宴，而其中使用的酒主要来自公使酒库。“扬帆广州”集中展示了一批宋代酱釉罐，这些器物是从公使酒库遗址出土的，通过与其他文物的关联,凸显了广东陶瓷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重要作用，并揭示了广州海贸何以繁荣。如广州南越国宫署遗址与香港九龙圣山遗址均出土“清香”印文酱釉罐残片，在陈列时加以重点对比，使观众直观感受粤港同源以及两地在海丝中的重要性。
(三)第三部分:广州出发的密码
共有两个单元:“海丝往事”“广州符号”。这一部分立足大湾区，放眼全球，以丰富的与广州相关的海外沉船资料为基础，以大湾区界域的历史视角重新解读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内涵，提炼出海上丝绸之路的广东符号。
广州位于东亚大陆东南端，是中国的“南大门”，处于珠江三角洲中心地带，秦汉时期以来，逐渐形成了以广州港为中心，以香港、澳门等地为中转站的多层次贸易港口体系。从广州出发，远洋贸易船只可以经过中南半岛和南海诸国，穿越印度洋，进入红海，最终抵达东非。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港口、航路节点、沉船遗址以及从这些遗址中出土、出水的遗物，都是以广州为代表的庞大贸易网络的具体证据。
在形式设计上，展览主题色彩大胆采用深海蓝与辰砂红撞色交汇，增加展陈的艺术形式美。序厅主视觉采用抽象化的中国东南沿海航线与港口地标(塔)相结合的手段，通过模拟真实船舶绳索的置景装置，拉近观众与海上生活的距离。三块帆影的抽象化表达与“南海I号”第9、10船舱的具体化复刻紧扣主题，借用宋代绘画中表现的水榭楼台，辅以背景音播放的古诗朗诵《番禺调笑·海山楼》，强化“广州”标杆意义，构筑水下考古、陆地考古与史籍文献的对话空间。尾厅呼应前文，以言简意赅的“广州密码”结合清代广州珠江两岸风光绘画长卷，再次强调展览主题。柜内空间采用全展线贯通的艺术排版形式，形成图文与文物精准对应的复调结构。多层积木和展托的能动组合，根据文物及其场景需要，获得更多的节奏排列可能，该种组合暗合了海浪的起伏，也因应了中国式审美的雅致。
三、展览亮点
(一)最新考古成果为引领
“从广州出发”展览最大的亮点即以最新考古成果为引领。近年来，随着“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构想的逐步推进，以海上丝绸之路为主题的展览层出不穷。在展览的前期筹备阶段，如何结合最新考古成果，突破展览类型阐释框架，成为策展团队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为此，策展团队充分调研国内优秀同类展览成果经验，将本展览阐释路径的核心亮点定位在:在国内以沉船水下考古为主要内容的展览中，首次以航行轨迹复原为线索，首次汇聚粤港澳大湾区相关出土文物，突出大湾区及广州在海上丝绸之路中无可取代的重要历史地位以及其代表中国对世界的深远影响。此外，展览吸纳了近年来世界考古学、亚洲艺术史及海丝研究热点成果，并邀请国内外多位著名专家学者在策展过程中予以学术指导，为展示内容提供了强有力的学术支撑。
(二)叙事策略的创新
展览跳出文物本位，以第一人称视角，采取虚构叙事的方式，通过“纲首日记”纲首指的是负责管理海船运输的商人领袖)的形式来讲述“南海I号”船长及其团队的所见所闻。展览提供了更加沉浸式的观赏体验，观众得以与过去进行对话，获得更高的参与度。“纲首日记”的取材，一是来自历史文献，如《宋史》《宋会要》，以及宋元时人的笔记文集，如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南宋赵汝适《诸蕃志》、南宋庄绰《鸡肋编》、南宋洪适《盘州文集》、元汪大渊《岛夷志略》等。二是取材自考古发掘成果资料，如“南海I号”发掘整理发现的瓷器主要装载方式，瓷器上的墨书及其释读，南越国宫署遗址宋代地层出土文物铭文释读，以及宋纪年墓出土瓷器墨书等。“纲首日记”这一元素的加入，目的是丰富展览叙事的情境，为观众建构一个时空框架，使其沉浸其中，增强展览的趣味性。从展览开幕后的观众反馈来看，这种策展新探索收获了观众积极的肯定与饶有兴致的讨论。
(三)科技互动手段
科技互动是本次展览的亮点之一。展览运用多层级科技展项让展陈的形式多元化。利用多媒体交互设计结合OLED触控屏，使得观众在探索“南海I号”纪年关键信息时，获得更多互动感。策展团队专门针对青少年开发了一款互动游戏《在“南海I号”挖呀挖》，让观众面对更加生动有趣的文物信息，增强沉浸式体验感。此外，还通过数字绘景手段提取中国古代名画中的宴饮部分，制作广州市舶宴会模拟场景动画，投影于展厅空间，增强观众的临场感。
四、结语1000多年前，广州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粤港澳大湾区同根同源，既是连接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桥梁，也是推进当今世界贸易全球化的枢纽。“从广州出发--‘南海I号’与海上丝绸之路”以历史文化为纽带，为读懂岭南、读懂大湾区提供全新视角，向世界展示璀璨的中华海洋文明。
(本文已发表于《中国博物馆》2024年第1期，发表时有改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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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潘洁，女，南越王博物院(西汉南越国史研究中心)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