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探究——以伦敦家庭博物馆为例

近年来，博物馆展览逐渐关注微观历史叙事，尤其聚焦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一趋势受日常生活史研究的启发，该研究方法与视角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兴起，旨在突破传统史学的宏观叙事框架，通过微观视角呈现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将平凡大众置于历史的中心。日常生活史不仅重新审视了历史研究对象，还为博物馆策展提供了新的实践路径与理论依据。

伦敦家庭博物馆的“家”展览是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的典型案例。该展览以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方法为基础，着眼“当下的过去”，尝试超越时空界限，深入探讨“家”这一概念的社会意涵，并引导观众消弭过去记忆与当下生活之间的隔阂。本文以该案例为分析对象，从学理角度探讨日常生活史研究与博物馆策展路径之间的关联，并进一步探讨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及挑战。

日常生活史研究与博物馆策展何以建立紧密联系？这一关联源于两者在方法论上的共性，即“透物见人”与“多元综合”的特点。两者皆强调通过具体事物揭示普遍经验，并在碎片化的历史中建构整体性认知，从而形成“以小见大”及“以碎见全”的策展路径。

（一）透物见人：深度呈现以小见大的过程

“透物见人”是日常生活史研究与博物馆策展实践中兼具挑战与魅力的核心所在。一方面，日常生活史研究需要从日常中发现历史规律，其研究取径于从“骨架”般的历史结构中，重新理解及叙述“血肉”般的人类自发本能，突破历史叙事中群体无意识的认识，并借助物质文化挖掘出日常生活中人的行动逻辑。另一方面，博物馆策展实务需要完成语境化阐释过程，从物件的原生语境关联至观众的个人情境，通过物件意义网络理解不同时空下人的行动意涵。两者透物见人的路径均指向深度呈现以小见大的过程，正如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所言：“最令人激动，最有创意的历史研究应该挖掘出事件背后我们的前人所经历和体验的人类的生存状况。”同样，基于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的策展路径，并非简单地将博物馆中的日常物件和生活故事归结为宏大、权威与唯一的结论，而是通过微观展现事物的缘起、结果与影响的脉络，具体描绘历史真相的过程。这不仅能避免展览脱离人物语境，还能展现人的精神世界，深刻揭示历史视角下的内在解释与意义。

（二）多元综合：广度呈现“以碎见全”的面貌

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对于日常生活史研究与博物馆策展实践而言，两者都追求从单一主题延展出多个综合维度，而非简单截取某个寻常片段。一方面，日常生活史学家的研究覆盖广泛议题，包括性别、情感、休闲、饮食、消费等方面，他们力图在琐碎且重复的史料中，立体再现日常生活的多层次常态，细腻地描绘多条真实可感的交叉历史线索，从而全面展现文化和社会中的人之常情，避免简单化理解历史问题。另一方面，以伦敦家庭博物馆为例，该馆拥有约四万件藏品，策展人需要在庞大的藏品体系中，通过特定时空的视角，将这些零散物件背后的丰富内涵串联起来，避免展览陷入抽象空洞的想象。因此，两者“多元综合”的路径均指向广度呈现“以碎见全”的面貌，其张力体现在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这既有助于观众从多个视角观察个性与共性的面向，又能促使观众从自身熟悉的板块联想到更大的历史图景。

伦敦家庭博物馆位于伦敦霍克斯顿区，馆舍原为有三百年历史的救济院。如今，博物馆的愿景已扩展至揭示并重新思考人们的生活方式，促进更理想的共居体验，通过日常生活史的方法对馆藏物件进行阐释。

伦敦家庭博物馆的“家”展览是重要的常设展览，展览序言明确“家”的多重意涵。展览分为三个部分，以提问形式呈现标题，通过以小见大、以碎见全的方式，探讨过去400年人们打造家、照料家及在家放松的方式，并解析行为背后的动因，引导观众思考“家”承载的社会议题。

（一）家庭空间的身份建构：我们如何打造一个家？

展览第一部分探讨“我们如何打造一个家”。家既是物理空间也是微缩社会空间，作为身份建构的自我呈现方式，承载着人们对未来的憧憬，映射居住空间的物质塑造，反映不同历史时期各社会阶层的身份标识与审美取向。本部分通过“构建住所”“购买、发现、赠予”“保质期”及“风格与品味”四个单元，结合口述历史、实物展品及视听材料，洞见身份建构议题。“构建住所”单元着眼身份多样性，展现不同群体对家的多元化构建（图1）；“保质期”单元聚焦伦敦东部居民生活片段，通过第一人称叙述探讨承载情感的物件如何成为身份认同载体。该部分以全景与特写结合的叙事，表层展现家的物质形态，深层揭示个体身份构建的心理动机与价值取向。

图1 第一部分“我们如何打造一个家”

（二）家庭结构的劳动分工：我们如何照料一个家？

展览第二部分关于“我们如何照料一个家”。家是社会基本单位与微观社会结构，家庭内部的权力分配体现在家务劳动分工中。本部分从室内“家务”及室外“在花园里”展开讨论，室内“家务”单元呈现清洁工具的技术革新历程，引发观众对“是谁维持家庭整洁”的反思，揭示女性在家庭劳动中的平权抗争历程（图2）。通过清洁工具演变，以物叙事，引导观众窥见个体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剖析家庭责任、性别角色与社会期望的复杂互动。

图2 第二部分“我们如何照料一个家”

（三）家庭关系的情感交流：我们如何在家放松和度过时间？

展览第三部分主题为“我们如何在家放松和度过时间”。家是情感的寄托与归宿，长时间情感交流的力量远超物质给予。该部分探讨物质如何参与并促进情感联结，同时突破幸福家庭的单一印象，展示失和与冲突的另一面，涵盖“舒适生活—放松与温暖”“信仰—希望与期待”“爱与失去—伤害与无助”及“娱乐—怀旧与兴奋”等单元。情感叙事以人为本，把展品背后的具体人物故事按情感类型分类，而非依据物件属性或时间线（图3）。尽管淡化了物件表层信息，但真实故事能有效促使观众换位思考，从“博物”展示深化为“博事”的情感联结。

图3 第三部分“我们如何在家放松和度过时间”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能够突破时空限制，通过有意识地融合现在与过去，揭示不同时代人们对特定社会议题的普遍认知，使展览内容更贴近观众的生活经验与思考。然而，这一策展路径也有多重考量，其核心在于如何把握个人生活与公共领域之间的张力，借助丰富的日常生活物证来探讨具有公共意义的社会议题。

以伦敦家庭博物馆为例，其馆藏品原本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在将这些藏品转化为展品的过程中，策展人需要权衡日常与非常、边缘与中心、具体与抽象、熟悉化与陌生化之间既对立又互补的关系。基于人们对家的共同经验和知识，展览将私人物件及其背后的故事投射到公共领域，同时也使抽象的国家、地方、民族等集体观念变得个人化、具体化和可见化。下文将借鉴伦敦家庭博物馆的具体实践，讨论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与挑战。

（一）运用日常物件与非常回忆：塑造观众的想象空间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与挑战之一，在于运用日常物件与非常回忆，塑造观众的想象空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物件的认知通常停留在客观层面，往往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关注它们的制作工艺、用途、生产过程及风格等。然而，当日常生活史的方法被融入博物馆策展，策展重点便从单纯展示物件的设计转向深入探讨物件的生命历程，强调日常物件与非凡记忆之间的动态关联网络。这个网络将物件表象信息连结到物人交织行动，而这些行动背后则蕴含着人们共同经历的日常时空与情感记忆。通过借鉴史学的连续性与整体性思维，展览以微观视角逐步串联众多非凡记忆，从而将现实的真实时空与观众的想象空间相互关联。这种观众相关性体现在多个叙事时空的交汇与留白，避免了单一、权威性的绝对真理式叙述，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既丰富又充满想象的虚实空间。

伦敦家庭博物馆“家”展览的第一部分展出的“埃塞尔伯格塔：高楼中的家”项目，便是一个值得参考的例子（图4）。该项目旨在拍摄并记录2008年埃塞尔伯格塔居民的生活空间，展现他们如何在结构相似的房间中，依据个人品味、个性和身份塑造家的独特面貌。展览并未着重介绍日常物件的设计或功能，而是细腻地描绘居民选择特定物件来表达身份的动机。通过整合和聚拢多个共时性生活样本，展览有效引导观众沉浸于真实的居住情境之中，鼓励他们代入某位居民的回忆，间接实现了移情效果。

图4 “埃塞尔伯格塔：高楼中的家”项目

（二）连结具体史实与抽象概念：贯通观众的求真与求解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与挑战之二，在于连结具体史实与抽象概念，贯通观众的求真与求解。史学以“求真”为治学目的，致力于追寻历史的真相，旨在无限地接近客观的真实。在博物馆的展览空间和观众注意力相对有限的情况下，不可能全面呈现所有历史事实及关联证据。尤其是在人文关怀导向的策展实践中，展览不仅关注历史事实的再现，更强调解构当下社会的行为机制和动机。因此，在追溯唯一的真相的同时，引导观众思考多元的解答同样重要。因此，展览既不能仅仅停留在客观事实的呈现，也不能脱离史实去探讨纯粹抽象的理论，而是需要运用史学的想象力，在真实与阐释之间搭建桥梁，帮助观众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中的模式化行为。

伦敦家庭博物馆“家”展览的第一部分“风格与品味”主题（图5），旨在探讨日常生活与身份建构的关系，解答人们为何会通过家庭风格来表达个人身份。展板先提出“你如何在家中展现个人风格”，引发观众的联想，并通过展示英国观众熟悉的家具，引导他们反思“理所当然”的居家实践。展览内容按照历史脉络呈现17世纪、19世纪末及20世纪的英国居家设计特征，揭示这些时期的社会规范如何影响个人风格的表达。这种贯通观众求真与求解的叙事策略颇具启发性，它不仅使观众联想起自己熟悉的居住环境，还促使他们从抽象概念中提出问题和寻找答案，进而提炼出重要的历史经验。

图5 “风格与品味”主题

（三）涵盖边缘话题与主流话题：触及多样观众的取向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与挑战之三，在于涵盖边缘话题与主流话题，触及多样观众的取向。展览倡导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普通人之中，话题也存在主流与边缘之分，而边缘话题往往更容易被忽视，甚至遭到排斥。作为公共文化机构，博物馆通常倾向于呈现主流和公认的观点，有时甚至不自觉地带有精英化的说教色彩。伦敦作为全球文化最为多元的城市之一，伦敦家庭博物馆深刻意识到社会边缘与主流之间的张力，并试图避免某些群体在公共空间中陷入失语状态，避免展览落入“有限的公共性”困境。因此，在前期的藏品征集与故事挖掘过程中，博物馆尽量涵盖各类群体的经历，在关注主流话题的同时，也不遗余力地探索边缘话题的界限。

伦敦家庭博物馆“家”展览第三部分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另类主题——“爱与失去”（图6）。这一主题展示了艺术家凯娜·古尔利（Kyna Gourley）创作的一系列关于“失踪人口”的摄影作品，将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甚至被忽略的边缘议题带入公众视野，让观众直面不同年代因亲人离家出走而深陷痛苦的家庭所承受的情感重量。除了讨论失踪人口问题，展览还关注无家可归者的生存困境，并提供相关慈善机构的联络方式，试图为弱势群体提供一定的支持和关怀。

图6 “爱与失去”主题

（四）切换熟悉化与陌生化：吸引观众与物件的互动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的作用与挑战之四，在于通过陌生与熟悉的切换，吸引观众与物件互动。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认为，研究本质在于将熟悉事物变得陌生化。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乏味单调的惯性行为，往往蕴含着显而易见却又常被忽视的反思价值。同样的，虽然展览的普通物件可能不足以吸引观众的注意，但博物馆凭借其天然的特性，能够将这些平凡物件从日常语境中抽离出来，使观众以“他者”的立场重新审视、想象和思考。这种陌生化的策略让观众得以重新发现习以为常之物所隐藏的非凡意义，在日常场域的裂缝中展开新的思考。同时，展览不仅赋予物件新的阐释视角，也让日常生活的解读主体不再局限于少数知识精英，而是真正属于普通大众，从而避免了普通大众对自己生活一无所知的刻板偏见。

伦敦家庭博物馆“家”展览的第三部分“娱乐”主题，精心营造了一个类似客厅的环境，并设置了一台游戏机供观众互动体验（图7）。尽管这些游戏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这一展区却往往让观众流连忘返。该主题通过将英国人家中常见且受欢迎的各种游戏进行陌生化处理，结合展示不同游戏（如大富翁）及休闲产品的发展史，探讨英国的阶级特权与娱乐文化。这一设计模糊了博物馆与观众日常生活的界限，揭示普通游戏物件所蕴含的创造力。此外，尾厅设置了“餐桌谈话”讨论空间，模拟了厨房环境，鼓励不同观众共同探讨对“家”的见解，有意识地赋予观众阐释个人经验的权利。这使得观众在面对展品时，既能感受到展览带来的熟悉感，又在博物馆空间中获得了超越日常的微妙体验。

图7 “娱乐”主题

博物馆日常生活史策展路径，并非旨在遵循史学规范书写展览文本，或提供某种标准的历史答案。相反，当博物馆被视为当下文化思考与生活现实之间的中立地带时，策展的核心意趣在于如何通过展览唤起观众对日常生活的觉察，引导他们观察人的能动性，并将个人化的日常经验转化为公共议题，使其成为值得凝视与深思的社会问题。这种策展路径的背后，正是日常生活史研究的深刻意义——让大众对自我和平凡生活有更多的认可与理解。故此，博物馆作为社会记忆的载体，理应对大众怀有敬意与共情，敏锐洞察普通的日常生活，为大众提供一种重新审视自我的契机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