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历史学就是未来学。流行病学家或许会对此深表认同,因为他们为防范未来的疫情,常从历史中寻找线索,例如过去一个世纪里带给人类巨大灾难的寨卡病毒、艾滋病毒、新冠病毒等。
不过历史追溯得越久远,其面貌就越模糊。比方说,古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曾详细记载公元前430年左右肆虐雅典城邦的瘟疫,描述了诸如“喉咙或舌头等身体内部的器官出血、散发异常恶臭”之类的骇人细节,但当代历史学家与科学家始终无法确定瘟疫源于哪种病原体。
30年前,喜欢深入历史细节的遗传学家开始利用新线索解谜——某些病原体会在人类骨骼里遗留自己的DNA片段,这不就是最直接的信息吗?
近年来,关于古代疾病遗传信息的探索不断加速。2025年7月9日,来自丹麦的科学家团队于《自然》杂志发布了一份跨越3.7万年历史的全新基因图谱,为我们呈现了欧亚大陆214种疾病的演变史。
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的古DNA专家亨德里克·波伊纳(Hendrik Poinar,未参与工作)如此评价这项研究:“又大、又广、又酷。”
我们知道,鼠疫耶尔森菌曾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鼠疫。而源于人类化石的最新DNA分析揭示,人畜共患病原体在大约6500年前而非过去推测的1.1万年前人类开始驯养动物时才开始出现;以鼠疫为代表的这些恐怖疫病在大约5000年前发展到顶峰
病原体跨物种传播的第一目标:六千年前草原上的游牧部落
丹麦学者为梳理疫病历史而检测了1313具古代人类遗骨。如此庞大的样本量帮助他们将多种疾病的最早发生时间向前推移,更使得以世纪为单位地追溯流行病的起伏演变成为可能。
研究中最古老的遗骸属于狩猎采集者。他们的骨骼与牙齿里藏有大量病原体,包括乙肝病毒、疱疹病毒以及幽门螺杆菌等胃部细菌。
研究作者之一、哥本哈根大学遗传学家埃斯克·威勒斯列夫(Eske Willerslev)表示:“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前行了多久,这些传染病就跟随人类多久;但需要注意的是,早期人类遗骸中并未发现近代史上最致命杀手,诸如黑死病病原体鼠疫耶尔森菌之类的踪迹。”
威勒斯列夫与同事原本推测,这些极具杀伤力的传染病应当是在大约1.1万年前,也就是人类开始驯养动物之际兴起。“按理来说,彼时人类与动物密切接触,病原体或许实现了跨物种传播。”
然而古代DNA分析颠覆了推论。他们发现,鼠疫等致命疫病的病原体实际上在大约6000年前才持续地从动物跃迁至人类,比预期晚了数千年。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微生物最初侵袭的并非早期农耕群体。威勒斯列夫等人锁定了俄罗斯与亚洲地区的游牧部落。农业形成数千年后,这些地方的游牧民族开始大规模饲养牛群及其他牲畜。
至于为何疾病选择侵袭游牧民而非早期农民,作者团队坦言尚无明确结论。
威勒斯列夫的合著者、同在哥本哈根大学的遗传学家马丁·西科拉(Martin Sikora)推测:游牧民族的畜群可能从草原啮齿类等野生动物处感染了病原体。“或许彼时草原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病原体。”
另一种可能则是,游牧民族因与大型畜群共同生活而更易染病。
“历史上成功过的病原体,其再现只是时间问题”
在被病原体跨物种侵袭后的几个世纪里,这些游牧部落于亚洲和东欧草原扩张迁徙,他们携带的病原体大量繁殖。
根据西科拉等人介绍,那段时期留下的游牧人群化石频繁被测出鼠疫等传染病的病原体DNA,甚至常有一处墓葬中的多具遗骸都携带疾病遗迹的情况。
疫病流行的严重程度,竟足以改变游牧民族的基因特征。威勒斯列夫团队2024年也曾于《自然》发文介绍:这些游牧群体经历了免疫相关基因突变的激增——一方面可能增强了抵抗传染病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可能导致免疫系统过度活跃,引发多发性硬化等慢性疾病。
这些流行病似乎在青铜时代历史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威勒斯列夫与其他科学家此前确定了大约4500年前游牧民族从亚洲草原向欧洲扩张的考古证据。而此次关于传染病演变史的最新成果,提示我们“病原体或许就是游牧群体扩张的助力”——因为彼时欧洲的农民与狩猎采集者尚未进化出对瘟疫等疾病的抵抗力,这些群体的大规模死亡可为游牧民族迁徙减少阻力。
威勒斯列夫评价道:“病原体的传播,从基因层面深刻塑造了当今世界。”
研究人员追踪的疾病中,有鼠疫这种如今为人熟知的,也有一些湮没于历史长河的。举个例子,大约5000年前,由虱子传播的回归热大流行发展至顶峰;几个世纪后,它趋于沉寂但未绝迹;又过几个世纪,这一细菌性疾病再次出现,然后继续经历漫长的兴衰循环。
波伊纳指出,目前不清楚回归热的这种长期循环变化由何因素驱动。或许,它的大流行导致大规模人口死亡,结果自己也找不到足够的新宿主了,因此暂时消退;而当人口恢复后,疫情可能卷土重来。与此同时,病原体自身也在不断演化,尝试着新的感染方式。
当然,我们也要了解,丹麦学者最新创建的这份疾病编年史仍存在诸多局限。技术方面,团队所用方法仅能检测DNA,而流感、脊髓灰质炎等最危险的病原体都是RNA病毒。另有地域的局限性。由于考古工作历来以欧洲及其周边区域为重点,他们获取的古DNA样本也主要来自这些地区。
威勒斯列夫强调,揭示数千年来疾病流行的驱动因素,将帮助科学家更好应对未来的大流行病。我们最大的敌人或许正潜伏某处,伺机卷土重来。“历史上成功过的病原体,其再现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