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重视角是构建展览多元叙事的重要前提,也是在有限物理空间内延伸展览主题的重要方式。同一形式展览的不同策展方式,不仅凸显出不同策展主体策展策略的不断建构与实践,更重要的是基于这样思考的策展理念,进一步冲破了传统艺术策展的惯性思考和认知的壁垒,探讨了中西文化视角下的不同与侧重。针对当前国内日益增多的西方经典艺术引进展览现象,以成都市美术馆“目光所及——东京富士美术馆馆藏西方肖像画精品展”为研究个案,可深入剖析其策展理念的建构维度与实施策略。
“目光所及——东京富士美术馆馆藏西方肖像画精品展”(以下简称“目光所及”展)于2024年3月22日在成都市美术馆开幕。此次展览是成都市美术馆自2021年开馆以来举办的首个西方艺术通史类展览,展览汇聚了51位西方艺术大家的56件真迹作品,展出了东京富士美术馆从文艺复兴晚期,经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到现代艺术近400年的精品馆藏。展览以线性时间为轴,以流派及主题为线索,透过多元的叙事视角,呈现了“文艺复兴的晚风:从威尼斯到枫丹白露”“巴洛克:运动与尺度”“感官游戏:洛可可艺术的梦幻”“理性、秩序和文明的信念:18世纪伊始的新古典主义”“世俗的质感:崛起于18世纪的风俗画”“并进:17—20世纪女性肖像画与女性视角”“棱镜的两面: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念的褶皱:20世纪现代艺术”八个章节,层层递进地讲述肖像绘画在西方艺术史中的多重作用及其艺术本体的衍变。
一、多元叙事与空间建构
展览名称“目光所及”用意明显,它凸显着展览策划的内在逻辑与视角的延伸。这里的“目光”有两层含义:一是“看向自我”,指向了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西方艺术发展的精神内核。跨过了漫长的中世纪之后,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欧洲民族意识开始苏醒,“人文主义”所主张的科学理性与以人为本的观念,成为新兴资产阶级对抗宗教权威的有力武器。从这次展览作品脉络上来看,不难发现,追求自我价值和自由精神,始终贯穿在西方艺术史的发展历程中。二是“看向世界”,16至20世纪,世界格局跌宕起伏,工业革命重塑着人类生活的空间与时间,思想的车轮在快速转动,战争与灾难击打着人类的文明,传统被不断地颠覆和挑战,艺术跟随时代,经历着宗教改革、科技发展与时代浪潮的奔涌,成为见证欧洲历史发展进程的注脚。“目光所及”展所讨论的不仅仅是绘画本身,它将艺术的解读置于一个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去回溯这段波澜壮阔的艺术史诗。
此次展览在内容架构方面,一改以往较为制式的展览叙事方式,而是根据不同章节的侧重点而进行文字的撰写与背景信息的提示,通过节点脉络、全面视角、文化对比、类型归纳、内容拓展等方式,在每一章节的衔接保持连续的同时,又各有侧重。在形式设计上,展览并未遵循在视觉上的惯性认知,而是大胆地采用灰白色与极简的视觉建构,通过大面积的留白、空间错位、视线穿透、氛围还原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将作品凸显在空间之中。这样的考量,为不同人对作品的解读、对艺术的想象提供了最大的空间,美术馆也从展览的讲述者转变为艺术的共享者,观众从被动接受者转变为展览立意的塑造者(图1)。
图1 “目光所及——东京富士美术馆馆藏西方肖像画精品展”展览现场
西方艺术史当然不仅仅指向绘画,从“目光所及”展的结构上来看,除绘画作品本身以外,在章节的衔接与过渡处,音乐、文学、建筑的元素隐现其中,从听视觉的综合维度上串联起观展的多元感受。走进展厅,展览第一单元“文艺复兴的晚风:从威尼斯到枫丹白露”呈现了威尼斯画派第三代画家委罗内塞与枫丹白露画派第二代画家杜伯瓦的两幅作品,该单元的叙事着重在“晚风”,意在提示文艺复兴接近尾声时,世俗文化逐渐兴起,艺术的风向从意大利中部较为严肃庄重的风格转向更为感性的画风。当观众走近画面时,会隐约听到一段悠扬且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它来自意大利最杰出的牧歌创作者——卡洛·苏杰阿尔多。在文艺复兴时期,以世俗生活为题材的牧歌开始在意大利流行,并逐渐传遍欧洲。无疑,音乐对于展览叙事的介入与观展氛围的渲染拓展了观众对于作品想象的空间,音乐声音的渐近渐远吸引并预示着展览节奏的推进。当观众穿过第一单元,进入到第二单元时,门廊两侧的巴洛克式风格的立柱,又再次隐秘地提示着观众,即将进入到另一场域,这样的提示贯穿在整个展览单元划分的转折处,它未必凸显,但恰到好处地串联起章节与章节衔接的“空白”。
空间节奏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立柱样式的改变,同样也显现在空间结构与作品分布中,如在第二单元“巴洛克:运动与尺度”中,作品被镶嵌在彼此独立的高大“壁龛”中,尖顶的造型加深了作品的庄重感与宗教感。形式为内容提供阐述的物理空间,两者的相互映衬是这次展览的特点,在本单元的背景阐释里,建筑、音乐、戏剧、绘画等内容被置于“太阳光线”之中,这一意象来源于17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贝尼尼作品《圣德列萨祭坛》。作品分布,则以“组”的形式排列在从右至左的三个连通区域,展示了威尼斯巴洛克风格创始人斯特罗齐、荷兰巴洛克肖像画代表画家凡·戴克、荷兰画派黄金时代的画家莱雷西为代表的描绘巴洛克风格的神话题材、宫廷贵族题材、历史题材的11件作品。通过这样形式的“对比”与空间的变化,观众可多角度地感知巴洛克艺术风格的演变及在不同类型题材下的偏重。
多元的叙事方式为空间的建构提供了更多可能,反之亦然。在第三单元“感官游戏:洛可可艺术的梦幻”中,展出了洛可可代表艺术家布歇的两幅作品,它们以并置的方式展示在这个区域的中心位置,布歇作品两侧的墙面分别展出了表现贵族及平民的洛可可风格作品。墙面底部照向上方的光源被隐藏在作品前搭建结构之中,隐匿的光源突出了舞台般的灯光感,迎合了洛可可艺术中追求色彩柔和,充满诗意和梦幻感的视觉追求。章节结尾处,法国戏剧家博马舍创作的被誉为“法国大革命的序曲”的作品《费加罗的婚礼》既是对这一章节的总结,也预示着下一章节的开始。在展览第四单元“理性、秩序和文明的信念:18世纪伊始的新古典主义”中,四幅描绘拿破仑的作品被放置在一起,呈现出不同视角下对于这位英雄人物的描绘,这四幅作品与展示在中间区域的安格尔的作品《朱庇特和忒提斯》形成了新古典主义之下神话与英雄的呼应。这种空间布局对展览逻辑的强化也体现在第七单元“棱镜的两面: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中,这一章节展出了浪漫主义先驱德拉克洛瓦和法国巴比松画派创始人柯罗的两幅作品,作品彼此独立地被悬吊在展厅内,画面相对,这样的作品布局强化了章节语义的表达。
因此,在此次展览的结构框架里,观看与讲述并不是单一维度,而是艺术语境下多方位的诠释。文学作为展览章节的提示,抑或总结,或构成与作品的关联。如德拉克洛瓦作品《堂吉诃德在他的图书馆》对应着塞万提斯创作的小说《奇思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第八单元“观念的褶皱:20世纪现代艺术”的开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宣扬的“以生命和人的意志为准则的新价值体系”预示着现代艺术的迸发。仔细聆听,“藏”在展厅内的音乐则进一步烘托展览情绪的推进,法国最伟大的古钢琴演奏家库普兰的专辑《羽管键琴作品集》仿佛带观众进入到那个梦幻的洛可可时代,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吹响了新古典主义的号角,门德尔的《六旋律》唱响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凯奇的即兴音乐《第五奏鸣曲》成为20世纪艺术狂飙的背景音。而那些不经意的门廊两侧,起源于古罗马的柱式风格衍变,铺垫着艺术的生发与转折。音乐、文学、建筑的元素共同围绕绘画这一展览的主体,呈现出一段丰满立体的欧洲艺术史。
二、章节调度与展览延伸
此次展览并未严格按照单一的线性叙事方式,而是根据作品本身的特点和时间跨度,进行部分章节叙事方式的调整。如第五单元“世俗的质感:崛起于18世纪的风俗画”中,展览并未从流派入手,而是从风俗画这一在以往西方艺术通史类展览里不太被关注的题材展开叙述,从而反观18世纪之后风俗画对当时欧洲社会、政治、风俗的现实描绘。这一单元,我们既能在特林奎斯创作的《晚会之后》作品中看到宫廷贵族的世俗生活,也能看到贝尔吉恩笔下《田园音乐会》里普通民众的音乐聚会,既能看到雷诺兹作品《女孩与狗》中艺术视角的悄然转变,也能在雷本所描绘的《亚当·弗格森博士的画像》作品中回望画面中这位欧洲启蒙运动主要推手的非凡姿态。同时,本章节通过对欧洲主要国家的风俗画特征的梳理,呈现不同地区风俗画题材创作的关联和不同。
图2 展览第六单元“并进:17—20世纪女性肖像画与女性视角”现场
同样的叙事方式也体现在展览第六单元“并进:17—20世纪女性肖像画与女性视角”中,它通过“视角”与“身份”两个维度,生动呈现了17至20世纪欧洲女性肖像画繁荣时期的面貌。在本章节中,我们既能看到独自入画的女性形象,也能看到男性艺术家视角下的理想化女性形象,同时也有女性作为艺术家所创作的女性以及孩童肖像。这样的双重视角既包含了对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凸显着女性题材艺术语言的衍变。细心发现,这一单元的地面还铺设了地毯,展览从触感的角度加深了对单元主题立意的传达,穹顶造型的天花板更将观众引入到欧洲古典艺术的氛围中(图2)。
图3 展览云端艺术家关系图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展览在展陈设计及文本编排上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展厅内并未采用高饱和度的色彩,也未罗列大段的文字,而是在视觉和阅读感知上尽量给予作品更大的空间。因此,展览延伸的内容被放在了“云端”的二维码,观众可通过扫码,观看作品的高清细节图,聆听语音导览(图3)。更为特别的是,为兼顾更多的不同年龄层次及不同文化背景的受众群体,策展团队根据每位艺术家及参展作品的特点,通过图文相结合的方式,采用趣味化的编排语言,将作品及对艺术家的解读变得通俗易懂,让观众更加轻松地了解到依据展览而延伸出的艺术传承、流派关联等内容,以此作为对线下展览内容延展的重要补充。同时,成人版与儿童版双版本的语音导览,从不同的语言阐述方式最大范围地建立展览与各年龄观众的链接(图4)。
图4 观众观展现场
三、结语
当下,随着国内外美术馆、博物馆文化交往的频繁,越来越多的国际性的重要藏品和优质展览得以在国内展出。一方面,展览的持续举办加深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互鉴,惠及更多的观众;另一方面,丰富的展览资源也为专业美术馆、博物馆的展览策划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但值得警醒的是,策展的同质化问题也愈加凸显,如何在既有的艺术史书写中探寻新的角度?如何在众多繁复的艺术线索中寻找新的脉络?如何站在在地的角度最大限度地链接公众?在热闹与喧嚣的背后,这些仍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此次“目光所及”展在展览架构与陈列设计上有所新的尝试,无论是展厅内的“留白”处理,“打散”的章节背景梳理,非单一的展览逻辑,抑或不同类型的与公众“互动”的方式,都在传递着策展团队及其背后美术馆对策展理念的独特理解和思考。正如展览结尾的一段话,似乎能够概括这次展览的立意与策展团队的用心:“展览的讲述总是有局限的,它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在几面展墙之间,去讲述跨越那么久的一段历史,真是件很难的事。但能从艺术史发展的缝隙中窥见一点,哪怕是一点点我们未曾听过的故事和未曾有过的感受,这是让我们既兴奋又期待的事,希望与这个展览擦肩而过的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