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聚焦于女性群体,对比展示了两汉与罗马两大文明的发展,以及女性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生活状态。这个展览在一定范围内引发了关于“女性展览”话题的讨论。尽管博物馆是展示物的场所,但作为证据的物品本身无法发声,只能由他人进行阐释,因此有必要谨慎对待“女性展览”这一命题,避免在无意识中强化性别刻板印象或忽视女性在不同历史和社会背景下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你既是唯一,也是万象”(You who are one and all),这是一句赞颂女神伊西丝(Isis)的罗马碑文。伊西丝是古埃及神话中的生育之神,被视为魔法、生命与自然的象征,在一些古埃及的祷文和赞美诗中常被描述为“万物之源”。公元前1世纪初期,随着埃及文化的影响逐渐扩散至罗马,伊西丝崇拜亦开始在罗马社会中传播。作为人们心中掌管生育与繁殖的女神,伊西丝倡导男性与女性和谐的生活,为妇女提供精神寄托和力量来源。
上述这句碑文出现在湖南博物院主办的“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以下简称“彼美人兮”展,图1)之中,引起许多女性观众的强烈共鸣。除这句碑文外,在这场展览中还能见到多组关于女性与家庭、与生活、与爱情的诗词文字,观众们感受着女性的温和与热烈、细腻与坚韧、内敛与博大。在当前这样一个强调女性独立自主与自我追求的时代,“彼美人兮”展在社交媒体上受到网友热议,引发广泛讨论,也为其他博物馆如何举办相似主题的展览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与此同时,一个话题又随展览被大众所讨论:博物馆是否需要“女性展览”以及博物馆需要怎样的“女性展览”?
图1 “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展厅现场
一、“彼美人兮”展览概述
“彼美人兮”展聚焦于女性群体,通过化妆品、服饰、生活用具以及反映精神追求等内容的200多件(套)展品,对比展示了两大文明的发展和女性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生活状态,重现了女性在家庭、社会和情感生活中的角色。特别是对女性地位和角色的深入展示,不仅反映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也展现了她们在文化和艺术上的贡献,揭示了东西方文化背景下女性各自的文化特色和共同的理想追求。
展览以一尊古罗马女性雕像展开。这件精心挑选的展品,名为“戴面纱的贵妇人雕像”(Veiled statue of a matron,图2),来自卡比托利欧博物馆—蒙特马尔蒂尼中心博物馆。雕像描绘的是一位贵妇,头戴面纱,身着长衫。策展团队将其单独陈置在展览序厅之中,配合展墙文字的解释说明,一方面让观众领略到来自古罗马的女性美,另一方面则希望借由这尊雕塑上的元素表现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与互鉴。这样一尊女性雕像也暗示整个展览的内容围绕女性的生活而展开。
图2 戴面纱的贵妇人雕像
展览内容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侧重不同的主题。第一单元“怡然燕居”聚焦于女性的家庭生活,探讨她们在家庭中的角色与居所日常,包括梳妆打扮、服饰配饰、烹饪饮食、宴饮娱乐等内容,曲裾素纱、着衣歌俑、卷发女性头部肖像等重量级展品均出现在这一部分。第二单元“巾帼风韵”展示女性在社会生产和政治中的角色,尤其是在纺织、医疗、教育等领域的贡献,甚至还有少数女性表现出杰出的军事才华。该单元列举了莉薇娅(Livia)、普洛蒂娜(Plotina)、窦绾等著名女性的事迹,用以表明不论罗马还是汉代,仍有部分女性并未完全被禁锢在家庭内部,且活跃于社会活动领域之中。第三单元“花好人团圆”通过一系列与祈愿相关的文物,展现了女性对于浪漫情感和美满婚姻的深切期盼。这一单元中还设计有大量摘引自古文献的诗词短句,使观众能够更深一层地感受到女性在爱情、婚姻中的温暖、坚韧和智慧,以及她们如何在社会和文化中展现出独特的个性和力量。
展览尾厅处设置了儿童、青年及老年的女性头像展品,以群像的形式来回顾女性的一生,并配以伊西丝的碑文——“你既是唯一,也是万象”,将全场展览的氛围推向高潮(图3)。如结语所言:“但此刻,‘物’是她们活过的痕迹,‘思’是她们亘古的苍穹……既往的她们,即如现在的我们。”
图3 展览尾厅:女性群像
二、当“女性”成为展览的核心
如何看待这样一场展览?除了关注曲裾素纱、T形帛画等国宝级展品之外,还有必要将目光投向展览所要表现的核心——女性。
女性议题进入博物馆,在近些年尤为受到关注。回溯至2008年,国内博物馆、美术馆等机构就已推出不少以女性为主题的展览,如2008年苏州博物馆的“清水芙蓉·铁线画魂——潘玉良女体主题展”、2010年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自我画像:女性艺术在中国(1920—2010)”、2013年中国妇女儿童博物馆的“第二届中国女美术家作品展”等,这些展览多以艺术创作为主体,将展示重心放在如何呈现艺术作品所蕴含的女性艺术家视角以及女性艺术家对生活的理解、对精神的追求、对现实的关注等方面。此后,博物馆领域还陆续出现了一批以女性为主题的文物类展览,包括“盛世佳丽——唐代仕女生活展”“温·婉——中国古代女性文物大展”“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特展”“环肥燕瘦——汉唐长安她生活”“美人姓董:古代董氏女性文物特展”等,这些展览在时间和空间上拓展了展示的深度与广度,使得这一主题逐渐被更多博物馆所关注。
“女性展览”这一概念的大规模扩散是在2021年浙江省博物馆推出“丽人行——中国古代女性图像云展览”之后。同期配合展览举办的三场研讨会“‘她’说‘丽人行’”“‘他’说‘丽人行’”以及“青年说‘丽人行’”,也极大地提升了该展在业内的影响力。不少博物馆相继推出类似主题的展览,大量被冠以“女性”之名的展览步入观众的视线,一时成为博物馆行业的热门话题。尽管这些展览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博物馆在推动文化多元性与包容性方面的努力,使观众得以从不同角度了解和思考女性在历史、文化和社会中的地位和贡献,但其中是否真正涉及性别议题、是否成为公众探讨性别平等的切入口,也引发了学界的讨论。
目前学界围绕“女性展览”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层面,一是策划层面,二是展示层面。策划层面主要涉及展览选题、叙事结构等,展示层面则通常围绕展品选择、展览阐释等内容展开。但其中的争议点许多,例如,“女性展览”的概念界定是以策展人性别为区分还是以展览题材为区分?展览题材是应侧重于女性形象的展示还是侧重于表现女性对不公命运的抗争?女性展览与女性主义展览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还是具有相似含义的不同表达方式?这些问题都尚未定论。因此有研究者直言,中国博物馆学界对于性别视角展览的研究还比较有限,大多数只是停留在女性“题材”的尝试,展览内容深度不够、范围不广,尚未形成系统性的性别展览研究体系。
图4 古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健康、清洁和卫生之神许癸厄亚(Hygie)
博物馆“女性展览”所面临的问题也曾经(或仍然)同样发生在女性电影、女性艺术、女性文学等领域。比如最基本的关于创作主体的争议,郭培筠认为最规范的女性电影是“女性导演以自觉的女性意识去关照的女性题材”,相似的论述还出现在应宇力、游惠贞等人的著作中,这些观点不仅强调女性电影应由女性执导,还必须着力于表现女性生存处境与心理历程。而与之相对的观点则认为,对电影而言,女性导演的、以表现女性为主的、显示女性的真实存在和觉醒的作品,都可以算作女性电影。陆春艳直言:“影片的导演是男性还是女性并不重要,许多女性导演的作品也都是从男性主导的角度看待女性,是男性权力的体现。”而女性艺术领域则与电影创作略有不同,对于创作主体的讨论并不多,学者更愿意超越性别地去谈女性创作者们所关注的问题、她们的创作状态以及作品本身,而不是聚焦在二元对立的性别意识上。吴克军便指出:“女性创造的艺术和关于女性的艺术之间,互有交叉,但不能相互替代。前者不必然地是关于女性的艺术,后者则包含了女性创造的艺术……在美术界,‘女性艺术’‘女性艺术家’等名词存在一天,女性的权力主张就没有根本解决,女性艺术的使命就没有达成。”上述这些其他领域的关于“女性XX”的探讨都能够给“女性展览”这一新兴概念如何判断自身的价值与存在带来启发与借鉴。
图5 描绘亚马逊女战士的石棺
“彼美人兮”展在题目中出现了“美人”和“女性文物”这样的词汇,那么其与“女性展览”又有怎样的关联呢?策展团队曾多次强调该展并非要刻意制造“女性话题”,而是希望将性别化视角真正代入到博物馆,通过展现历史上女性对已有制度的些许突破和自身的努力,展现女性力量和女性自信。对于展品的选择,也不再以对女性的直接描绘作为唯一标准,转而借助有关女性活动的物质遗存、生产或使用的器具、女性相关的艺术作品等,意图展示关于两汉罗马时期女性的故事(图4)。另一方面,展览中“勇猛的姑娘,你要打倒的第一个敌人是谁?谁又是最后一个被你打倒的”等表达(图5),成功创造出一种与观众对话的情境,恰恰成为展览被广泛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许多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眼中,这些文字远比石陶玉瓷等展品更能引起共鸣,更能击中自己的内心(图6)。甚至有观众表示,自己站在尾厅的那组女性群像面前,被“既是唯一,也是万象”这句话感动到默默流泪(图7)。
图6 草叶纹铭文铜镜,其间有八字铭文:“久不相见,长毋相忘”
因此,尽管仅从展品组合所传递出的信息来看,“彼美人兮”几乎不涉及对“性别”议题的探讨,但如果从令女性观众感同身受地体验与思考,进而引发其对于两性关系再审视的角度,却又不能完全地将该展与“性别”二字分割开。显然,“彼美人兮”具备通常认为的“女性展览”的构成要素(即女性形象),并在无形中挑战了传统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该展既是展示女性形象的展览,也是关于女性身份的展览,对于博物馆如何更好地展示性别议题,是一次探索性的尝试。
图7 赞颂女神伊西丝(Isis)的罗马碑文:“你既是唯一,也是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