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射雕》里的甲胄设计失误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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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19 10:45 来源:中国甲胄史
宋、元史料中记载蒙古诸部到成吉思汗时期都对甲胄极为重视。
南宋宁宗嘉定九年（1216），《朝野杂记》中记录了蒙古早期的军事装备情况：“生鞑靼止以射猎为生，无器甲，矢用骨镞而已……以鲛鱼皮为甲，可捍流矢……”
蒙古诸部时期，无专职铁匠，亦无铁矿出产。契丹早期虽然与蒙古诸部开通榷场，但是严禁铁器流入，实行严格的铁禁制度。金朝灭北宋后，扶持刘豫为伪齐皇帝，刘豫废除北宋大量铸造的铁钱，“由是秦晋铁钱皆归之遂，大作军器，而国以益强……”（《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卷十九 乙集）
蒙古诸部趁机大量收购陕西、山西、山东铁钱，自此蒙古诸部开始制作铁刀和甲胄，为铁木真起兵反金奠定了物质基础。蒙古甲胄在其崛起后明显吸收了西辽、金、西夏以及中亚诸国等风格。
总体来说，蒙古初期的甲胄形制在史料记载中并不详细，也无明确的图像留存。但是现存于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和爱丁堡大学的伊尔汗国细密画，以及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匈牙利国家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阿布扎比卢浮宫博物馆、内蒙古博物馆、山东博物馆都保存有四大汗国和元朝时期的甲胄实物与绘画，让我们能够了解蒙元系甲胄。
春节档上映的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中有不少蒙古、金、宋的武备，借着电影简单讲述一下南宋、金、大蒙古汗国时期的甲胄。
电影中的成吉思汗胄是一顶尖顶胄，胄体有4条纵向龙纹饰装饰压条，正面压条左右有缠枝纹装饰，盔的正面有眉遮和M形护额，沿胄体下缘还有一圈横向的压条。成吉思汗胄的形制采用的是典型的清朝铁胄风格，尤其是眉遮和护额。
图1
图2
图1是萨迦寺保存的清初铁鋄金铁胄，胄体四周有如意香草纹压缝；图2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的清初铁胄，能清晰地看出M形眉遮造型。
图3（图片来源：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
图3显示成吉思汗的盔顶是一只鹰隼，这个应该是剧组美术的创造，其纹饰的源头应该是内蒙古博物馆藏杭锦旗阿鲁柴登墓地出土匈奴“鹰顶金冠饰”（图4）。成吉思汗的胄应该不会有这样的风格，但是，乾隆是真的在其大阅胄上镶嵌了一个西洋风格的龙（图5）。
图5
华筝的胄是蒙古怯薛军的胄，形制上与成吉思汗胄接近，胄体正面盔檐之上有一镂空装饰纹饰，这块装饰在历代胄的绘画中都存在，例如万历时期的《出警入跸图》中的谒陵军武士胄、清初《满洲实录》中都有表现（图6、图7）。
图6
图7
但是历代考古实物中其实并不存在此结构，为什么这样的图像会在绘画中出现呢？
蒙古、元、明早期的盔檐都是一个近乎薄片的状态，画师很难找到一个合适角度来表现盔檐，所以在小体量绘画中只有用一个类似长条、菱形来表现盔檐的形象。我在《元明清绘画中有关盔的一个细节》一文中有详细的解读。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今天蒙古国的仪仗队（图8），他们完全把绘画上的结构做成了实物，然后这个风格就对相当多的古代蒙古系胄产生影响，从蒙古国现在对蒙古系武备的研究成果来看，其水平较低。我认为华筝的胄某种程度上就受到了这个臆造胄的影响。
图8
图9（图片来源：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
图9左侧的胄与成吉思汗胄的设计思路是相同，都是采用清初盔的风格。胄体下缘横向铆接的如意关系和图2（1、2）中的结构一致。右侧的胄，其造型的源头是采用英国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藏的一顶西藏地区15世纪初期铁胄，这类铁胄是由多片曲边铁条拼合而成，电影中的这个胄重新设计了盔顶和眉遮，采用都是清代风格（图10）。
图10
爱丁堡大学藏伊尔汗国细密画，这批细密画是Rashid al-Din作为伊尔汗国宰相时期编撰的《史籍》中的插图，是世界范畴研究蒙古的重要资料之一（图11、图12）。胄体正面的长条其实就是对盔檐的一种绘画方式。
图11
图12
德国国家图书馆藏伊尔汗国细密画也是研究蒙古历史的重要资料，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蒙古军攻克巴格达》。公元1528年，旭烈兀率蒙古军攻克阿巴斯王朝首都巴格达，此细密画描绘了攻城蒙古军的甲胄（图13、图14）、弓矢、刀剑、胡禄、投石车等诸多武备。
图13
图14
爱丁堡大学、德国国家图书馆的细密画都显示出蒙古军铁胄钵体较浅，顿项分成三片——左右护颊、后遮脖颈。图11的顿项显示有小甲片编缀的形制，图12、图13、图14是布面形制，这类顿相有一部分是用夯实的棉花制作，一部分是内嵌铁甲叶，后世明清时期铁胄的顿项都是延续此种形制。
细密画中的铁胄都是较为浅薄的胄体，有多瓣铆接和整体锻造两种，整体锻造明显继承了金朝铁胄的特点。
图15
图16
俄罗斯地区出土了一定数量的金帐汗国武备，包括铁胄（图15）。图15-1铁胄是俄罗斯的普洛斯科耶村附近土墩的出土，同坑出土的钱币是公元13—14世纪，故判断是金帐汗国时期铁胄，胄体由多片铁叶铆接而成，最下缘铆接一环形铁圈，胄体整体向上收尖，正面有眉遮。图15-2出自加里宁格勒州科夫罗沃，由数条胄叶铆接成胄体，下沿铆接环形铁圈，眉遮略微倾斜向下；图15上面两胄都反映出蒙古早期铁胄胄体朝上收尖的特征。图15-3出自保加利亚Stara Zagora区的Yasenovo，胄体上半部由3片大胄叶铆接成型，下沿铁圈较宽，正面有突出人面形象，此铁胄明显受到金朝立眉铁胄和钦察人面甲的影响。
吉尔吉斯共和国亦出公元13世纪蒙古铁胄出土（图16），铁胄是在Ak-Kel地区的一座高山牧场上发现的。浅胄体一体锻造而成，胄体装饰斜45度花边压条，胄体下沿铆接环形铁圈，正面眉遮前倾，顶部胄缨座较大，底座呈八瓣形，镂空装饰。
英国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保存的藏品（XXVIA.192）（图17），胄体呈半圆形，顶部微微收尖，眉遮由胄体向前伸出，顶部有较粗的缨管，胄体鋄银装饰缠枝纹、狮子纹，四面都有一头戴三尖冠的人物，此种三尖冠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德国国立档案馆保存的伊尔汗国细密画中的蒙古贵族形象完全一致。英国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断代认为此胄属于公元1200-1299年，是目前已知年代最古老的圆钵胄，是大蒙古国时期的物品。
图17
在匈牙利国家博物馆中亦保存有蒙古铁胄（图18），此铁胄整体锻造成型，下半段较直，下沿正面打出眉遮，此种打出形眉遮和英国利兹皇家军械博物馆的蒙古铁胄的眉遮做法一致，上半段收分为锥体，胄体錾刻如意纹、卷草纹、凤鸟纹，都是13世纪典型的中国纹饰，此胄应是西征蒙古军高级将领遗物。
图18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西藏铆接型尖顶圆钵铁胄（图19），馆方根据其装饰和构造，判断该胄的年代应是元末明初，这个时期的铁胄非常罕见。胄体是由两片弧形胄铁叶铆接而成，整体尖顶圆锥形，胄体装饰鋄金云龙纹、佛像、缠枝莲等纹样，此胄丢失了眉遮。
图19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保存的2001.181号藏品带眉遮八瓣胄（图20）非常有特点，是具有关键节点性意义的文物，大都会博物馆定义此胄年代为公元14世纪“蒙古或朝鲜”，胄体结构是八瓣式样，整体外形非常类似尖顶圆钵胄型，八瓣结构上与唐胄、渤海国胄和现存宋胄非常接近，收尖的胄体和略浅的钵体又具有金朝铁胄的特征，月牙形眉遮属于早期蒙古特征，这个混合多种风格的铁胄，是非常早期的蒙古胄造型。
图20
成吉思汗的身甲是典型的札甲，身甲是肩带连接的裲裆甲结构，批膊究竟如何固定在身甲上，影片没有展示。此套札甲编缀是以身体正中为基准向左右两侧编缀，横排编缀完成后，再纵向穿吊，杨泓先生认为“此种编缀方式是中国札甲编缀核心”。成吉思汗使用此种风格的札甲，在形制上基本准确。此类形制的札甲，在十六国时期就已经出现，南北朝、唐朝军阵中都大量使用此类形制，北朝晚期、初唐使用的批膊和盆领是连接在一起的。宋朝、金朝时期，批膊取消了盆领结构，两片批膊独立存在，擐甲时候用交叉带捆扎在身甲上（图21）。
图21
要说有不足，双层批膊是没有必要的。近年影视剧、动画中经常出现双层批膊，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认为都是《指环王》之类电影中欧洲风格的甲胄（图22）对中国影视美术工作者产生了影响。
图22（图片来源：电影《指环王》）
身甲也都采用了札甲形式，总体来说基本复合历史，但是明显细节又不能推敲。比如甲裙的开衩，影片中使用了4条缝开衩，甲裙分成4片，这点就非常不准确，如果以这样的开衩方式，骑马的时候，腿部会被暴露出来。说明身甲的设计者并没有真正理解长身札甲的结构。
（图片来源：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宣传物料）
电影宣传物料中有一个镜头非常有意思，就是蒙古武士在大呼金刀驸马的时候，明显能看出身甲的不合身，不得已在腋下增加皮带加以紧固。这个镜头非常复合历史中军队装备甲胄的一个痛点，大批量制作的甲胄对不同兵种使用是不合身的。
南宋《翠微北证录》的作者华岳对甲胄的认知极为清醒，他认为甲胄的制作必须符合兵种要求，根据不同的需求进行制作：“步军欲其长，马军则欲其短；弩手欲其宽，枪手则欲其窄。其用不同，其制亦异。”甲胄的长短和宽窄必须符合军种特点和人体结构，步兵徒步进攻，冒矢石，所以需要更全面防护，需要长甲遮蔽。
蒙古在征战过程中发明了一种布面甲，这类布面甲在俄罗斯考古中有出土（图23），这类甲蒙古语称之：“khatangu degel”，这类甲布面内铆接铁叶，是后世明清布面甲的起源。此类甲在蒙古军中较为流行，在西征中将此种风格的甲传播至东欧。细密画中对此中布面甲也有明确绘制（图24）。
图23
图24
从现有实物和图像来看，蒙古系长身甲有正开襟和背开襟两种，甲裙是三片式结构，这样的结构在北朝晚期至唐朝就已经完善（图25）。章怀太子墓的陶俑清晰展示了此种甲裙的开衩形式。
图25
电影中表现金朝铁浮图从造型上基本有一定的准确性，在基本造型上比较复合宋画中金军的造型（图26），但是还是在细节上无法准确还原。尤其是金朝铁浮图的胄明显采用八瓣盔结构，从已知的考古资料中，金朝几乎没有装备八瓣盔。
图26
金朝的铁胄从现有的考古资料来看，主要是一体锻造胄体为主，胄体正面铆接长方形眉遮，眉遮上打出立眉造型（图27）。潘赛火先生收藏的金朝铁胄清晰展示了这个结构。
图27
电影中有几个镜头表现金军“铁浮图”被蒙古箭矢射翻落马，大量“铁浮图”被箭矢射毙，这个是非常错误的细节。战场上，箭矢是很难射穿札甲的，史料有非常多的记录显示将领擐甲出阵过程中被射中数箭，因为擐甲，并没有受到实际伤害。唐太宗在霍邑之战的时候“敌人矢下如雨，帝为流矢所中，收而复战，冲突出其阵”，如果甲胄都能被箭矢轻易穿透，那么甲胄的功能就没有意义了，李世民也早在霍邑之战就已毙命。
主角的裲裆甲在形制上似乎准确，其实也是不能细究。宋制裲裆甲是用肩带连接前后身甲，以《中兴瑞应图》为代表，图28是从《中兴瑞应图》上白描的武士图像，可以清晰看出没有肩部的皮质批膊关系，影片中的裲裆甲明显是在宋制基础上又做了画蛇添足的加工。
图28
（图片来源：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
追杀郭啸天的宋军、与蒙古军对阵的的宋军甲胄完全与历史无法对应。甲胄的形制是错误的。宋军将领使用刀也是清代腰刀。
南宋的甲胄图像以南宋虞公著墓石雕、台北故宫藏《问道图》为代表（图29、图30），电影宣传物料中宋军甲相比蒙古甲、金军甲制作的水平更低，其胄的形制完全不对，整体风格还是使用了连环画时期的图像风格（图31）。
图29
图30
图31
于电影而言，尤其是历史性电影，对器物的真实还原尤其重要。在《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中的蒙古、金朝、宋朝甲胄的设计在我看来是不成功的，没有能够真实的反应出历史风貌，蒙古系铁胄对后世的明清两朝有明确和深刻的影响，电影大量使用清代的资料来代替蒙古系，只能说是不正确的，虽然清代的胄形制多半承袭于蒙古系，但是用后期的形制来代表早期，是错误的。金军、宋军的胄可以说是非常不准确的，和历史基本不复合。
电影中的身甲的制作，在视觉上努力贴近史料，但是如果考据细节，又是很多错误。说明电影的美术设计和武备顾问并不真正了解蒙古、金朝、宋朝武备。在大制作的年代剧中，器物的考究和真实感对影片的助益毋庸置疑，粗制滥造会被市场吐槽也是必然。其实在相同的制作费用之下，只要稍微用心一点，更为完整的呈现历史细节，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乐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