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到1909年,德国建筑学者恩斯特·柏石曼(后文简称“柏石曼”)在德国政府的资助下,进行为期三年的中国建筑考察,拍摄了8000张照片,绘制了大量平面图。其后,柏石曼基于考察成果,出版了六本中国古建筑专著,发表了若干文章。近十余年来,随着中国历史影像传播的增温,柏石曼书籍中那些清晰的旧影逐步进入了公众视野,他所拍摄的照片得到了广泛传播。
柏石曼的六本著作,分别是《中国的建筑和宗教文化·普陀山》(1911)《中国的建筑和宗教文化·祠堂》(1914)《中国建筑与景观》(1923)《中国建筑》(1925)《中国建筑陶瓷》(1927)《中国的建筑和宗教文化·宝塔》(1931)
与此同时,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不少读者对这些照片的拍摄相当感性,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在这次考察中,巴蜀传统建筑考察可谓是一个突出的亮点,本文将从缘起、行程、特点、意义等多个角度,对柏石曼巴蜀之行进行一次全面、深度的分析。
柏石曼巴蜀考察路线示意图 底图为《四川全图》(1863年)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考察缘起
其次,德国势力在二十世纪初期开始对长江上游进行渗透。1904年,德国在重庆正式设立领事馆,负责处理四川的各类交涉事务。领事馆最初设于蜈蚣岭,后迁至通远门领事巷。成立初期,领事馆未设正领事,配备两名副领事:米雷尔(Mirell)常驻重庆,负责日常事务;卜思(Busse)驻扎成都,遇有事务随时协商。1906年,德国军舰祖国(Vaterland)号驶入重庆,停泊南岸龙门浩。以上背景为柏石曼考察的推动进行提供了客观帮助:柏石曼在成都、重庆时,均住在领事馆,自重庆到万州,乘坐的正是祖国号军舰。
停靠在重庆的德国祖国号 罗林·张柏林拍摄 伯洛伊特学院收藏
追随先辈脚步的经典路线
1908年7 月 22 日,柏石曼正式进入四川境内,从朝天关前往广元。停留广元时,他重点参观了皇泽寺、千佛崖。
随后,柏石曼经今天的昭化镇、剑门关、普安镇、梓潼一路南下,在此段路途中,他重点记录了昭化、梓潼的城市平面结构,为日后研究宝塔与城市风水提供了重要材料。但直言不讳的讲,在这段路程上,柏石曼的不足也暴露出来,他参观了梓潼七曲山大庙,可他并未能迅速意识到这是一座集元明清三代建筑为一体的古建筑宝库,对于建筑年代的判断,一直是柏石曼的弱项。或许是文昌帝君有知,当柏石曼踏足七曲山时,天空正下着小雨,默默落泪,在之后百年的中国古建筑学术脉络里,恩斯特·柏石曼将因这点不足,长时间处于被冷落的环境里。
8月1日,柏石曼到达绵阳,考察李杜祠。随后走罗江、德阳,直奔成都,并在成都停留三周,考察青羊宫、武侯祠、杜甫草堂、文殊院、成都城等。在成都期间,两个细节特别值得分享:一是当时的德国驻四川代理领事正是弗里茨·马克斯·魏斯(Fritz Max Weiss),巴蜀旧影的另一位重要拍摄者,而且从目前的资料分析,魏斯开始系统性拍摄的时间在1910年前后,其中不乏建筑佳作,那么,其灵感、兴趣的来源很可能正是柏石曼;二是柏石曼拜访武侯祠时,恰逢诸葛亮诞辰,柏石曼甚至无意间记录了一些晚清诸葛亮诞生祭祀的小细节。反过来,诸葛亮诞辰也帮助我们确认了柏石曼考察武侯祠的具体时间:1908年8月19日(农历七月二十三)。
8月29日,柏石曼再度出发,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乐山大佛两大世界文化遗产先后登场。他的具体路线大致为:今天的都江堰市、大邑、临邛、雅安、峨眉山、乐山。其中,他在峨眉山停留了三周,在柏石曼心中,五岳和佛教四大名山占有重要地位,他最终也登遍了这九座大山。另外,他于1911年出版的的第一部正式著作便是《中国的建筑和宗教文化 ·普陀山》。
9月下旬,柏石曼游历乐山、宜宾、自贡、泸州,对宜宾真武山、半边寺、自贡西秦会馆等多有记载。事实上,从宜宾到泸州,本可以沿长江而下,但柏石曼并没有,他选择了绕道自贡。关于这种路线选择的原因我们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在柏石曼做出选择的三十六年前,李希霍芬便想自宜宾前往自贡,可惜那时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10月底,柏石曼在泸州登船,沿长江前往重庆。在渝期间,他拜访了在华开设医院的德国医生保罗·阿斯米(Dr.Paul Assmy),并拍摄了阿斯米医院的建筑。阿斯米、柏石曼,两个人有着颇为相似的精神道路,最初,他们都是因为义和团运动而来华的职业军人,但在之后的岁月中,他们又都和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结下不解之缘,阿斯米作为医生,在重庆工作了一生,并于1935年埋骨重庆南山;柏石曼,则将余生几乎全部用于研读中国建筑,直到1949年辞世。
离开重庆,奔向三峡,石宝寨、丰都鬼城、万州钟鼓楼、桓侯宫、文庙都成为了柏石曼的考察目标。当他乘坐的航船到达湖北宜昌,告别巴蜀时,时间已经来到了1908年的11月底。
巴蜀之行的独特魅力
纵观柏石曼巴蜀考察的特点,我们可以先将其分作两条轨道:一是柏石曼不同于他人的特点,二是柏石曼不同于自己在他处的特点。
就前者而言,作为职业建筑师、建筑学者,柏石曼在考察过程中为巴蜀建筑制作平面图是他最显著的特色之一,也是一般探险者不具备的能力。从建筑学者纵向观察,柏石曼之前,日本古建筑学家伊东忠太也曾于1902年考察过巴蜀建筑,但因为理念的不同,他更多的是在以速写的形式记录某些建筑细节。而柏石曼后的下一位巴蜀传统建筑测绘者,则要等到近三十年后的抗战时期,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营造学社成员的到来。
至于第二项则要立足于巴蜀特性的研读,相对庞杂。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或许应该是城市全景视角的出现。在承德、五台山等地,柏石曼都进行过全景拍摄,不过拍摄对象是某一寺庙或寺庙群。到达巴蜀后,由于地形特征,不少城市都有观赏城市全景的特殊位置,柏石曼在乐山、宜宾、湖北秭归等地也都进行了全景拍摄尝试。同时,尽管今天我们没有看到柏石曼拍摄的重庆、广元等地全景,但从他曾到达重庆南山,广元皇泽寺的行迹来推测,柏石曼对这些地方的全景应该也曾有过涉猎。
另外,水中行舟视角丰富了柏石曼的中国传统建筑的观察角度。柏石曼此前的考察过程基本都是陆路交通,偶遇乘舟,他会摄影,但因照片中除了船只再无核心景观,多少给人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也无法确认他是不是偏爱行舟。在四川,特别是宜宾到湖北宜昌的长江沿线,水路交通成为了他最核心的交通工具,石宝寨、三峡等景观即在水上拍摄。更有意思的是,他或许为了区分陆地、水上的视角差异,在《中国建筑与景观》(1923)中选用了三张内容基本相同,但分别在水陆两地拍摄的风箱峡。
那么,有没有特点融汇了以上两条轨道呢?有的。宗教与建筑的关系研究贯穿了柏石曼学术生涯始终,而这里的宗教并非是严格的宗教,也包括了大量民间信仰;巴蜀大地是三国蜀汉故地,蜀汉历史人物在这里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为人们所崇奉。当以上两点意外邂逅时,一个炫丽耀眼的火花迸发而出:柏石曼尽可能的记录了他所遇到的蜀汉人物祠庙:奉节白帝城、成都武侯祠、罗江庞统祠墓、云阳张桓侯庙、万州张桓侯祠、大邑赵云祠墓以及湖北当阳关林、陕西勉县马超祠墓,1908年的它们悉数上阵,昭化费祎墓、剑阁平襄侯祠也被提及。读到此处,相信不少朋友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这些文化遗存,正代表着我们心中的巴蜀,那个蜀汉英雄人物汇聚的巴蜀。诚然,单单从建筑结构、建造历史本身来讲,以上建筑或许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但就其所承载的精神文化来说,柏石曼的确抓住了某种精髓。
记录建筑、展现风土、爱上巴蜀
恩斯特·柏石曼1908年的巴蜀之旅无疑取得了非凡的成果。
第一,历经百余年的巨变后,柏石曼考察的图纸、照片、笔记,本身便早已成为了重要的历史文献,为我们了解那时的建筑风貌留下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材料。例如都江堰二王庙在1925惨遭焚毁,重建的大山门与之前的状态差异很大,大殿也不尽相同,因此想要了解1925年前的二王庙,破解相关旧影,唯有借助柏石曼的研究成果;再如万州钟鼓楼,可谓是旧时万州的标志性建筑,故影颇多,但仅有柏石曼的平面图,告诉了我们它的内部竟包含了江王爷、三官、财神、关帝、赤兔马、观音、北极神等诸多神像;另外像广元万寿宫、罗江武圣宫以及巴蜀大地上一些早已消失的精美牌坊、小庙等等,除了柏石曼定格的那一瞬间,他们再无遗影存世。
2025年1月,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枇杷山书院举行了“既下渝州,也过益州”主题展览,作为“寻影巴蜀”的第一场微展览,百年来首次将柏石曼的巴蜀影像在巴蜀大地上正式公开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