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君：南岛语族与有段石锛

新石器时代出现了大量应用于农业生产的工具，磨制石锛便是其中一种。其器形较厚，单面刃（无刃的一面微弧，极少平直），一般多为普通石锛（又称“常型石锛”）。有段石锛则是安有柄的石锛，背面上端为绑木柄打磨出的一个平面。在众多描述中，德国考古学家、民族学家海尼·格尔顿（Robet  Heine  Geldern）命名的 stufenbeil（德文）最为形象和精确，英译stepped adze，中译“有段石锛”，20世纪50年代开始，中国考古界开始使用这一名称。

石锛与有段石锛

关于锛，《中国考古学大辞典》（2014）定义：“古代开垦土地或刨修木料的工具。多为石质、铜质和铁质。基本形制为长条形，一面较平，另一面微拱，一端有单面刃，另一端用于安柄。”这是一个偏向于有段石锛的定义，由此看出有段石锛在整个锛家族中的影响力。

旧石器时代，当人类开始制作并使用工具时，考虑最多的是实际需求，即依需而制、依需而用。如平时用作石砧的石器，有时也会被当作石锤使用。因而我们可以合理猜测，石锛或有段石锛的用途并不唯一，既然石锛有常型石锛和有段石锛之分，那么两者的用途肯定也有细微之别。

考古学家对石锛表面的微痕进行分析发现，其承担着史前人类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功能，如砍伐和修整树木，按特定需求将木头凿成生产生活用具，亦用于切割野兽骨肉、剥制兽皮。石锛的用途，学界已形成了较为统一的观点，即切割、剥皮、平木、刳木、锄地等。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石锛，有段石锛被认为是一种更为精细的木料加工工具。此外，有段石锛与木柄搭配组合成为一种复合型工具，在农业生产中更省力。因此史前人类使用有段石锛加工木料，如剜制独木舟、搭建木屋，还将其用于农业生产等活动中。

有段石锛类型

福建境内出土有段石锛数量众多、类型丰富，在南岛语族人群迁徙过程中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因而这里出土的有段石锛极具代表性。依形制之别，可分为隆脊型、弧背型、台阶型、凹槽型、斜肩型。

隆脊型  石锛平面呈长方形或梯形，背面从顶端和刃锋向中间隆起，有一条直线或弧线作横脊，但无明显分段，剖面近梯形。这类石锛在闽江流域特别是其下游很常见，福州浮村遗址、闽侯昙石山遗址、闽侯庄边山遗址、光泽池湖遗址等地均有出土，夏威夷群岛也发现了砗磲材质的此类石锛。

弧背型  有段石锛横剖面多呈长方形，从比例上看，弧背型有段石锛的起脊偏向柄部，柄部比刃部厚得多。

台阶型  此类石锛平面呈长方形或梯形，柄部薄，刃部厚，背部如阶梯状，台阶有弧形和直线形两种。刃部平面为长方形，刃锋微弧，横剖面为梯形。柄部横剖面为长方形或梯形，个别略呈微弧状。新西兰发现一种刃缘侧（后部）纵向起一条棱，使刃部形成一个三角形面的石锛，闽侯昙石山遗址出土有相当一部分有段石锛即属此类。

凹槽型  此类石锛与隆脊型类同，但其柄部刻划有一道凹槽线，进而将柄部与刃部上下分开。凹槽显示出明显的人工磨制痕迹。 

斜肩型  此类石锛的柄部窄于刃部，或形成明显的双肩，呈现出上窄下宽的式样。这类石锛可以将侧肩部分形成的斜角看成“段”的变体，无论宽面是否打出“段”来，它都起到便于绑缚与其他材料组合形成复合工具的作用。平潭壳丘头遗址出土石锛多为此类，也多见于波利尼西亚群岛。

无论何种形态的有段石锛，都有着便于装柄使用的基本考量。隆脊型和弧背型是有段石锛的初级发展阶段，台阶型则属有段石锛最典型且最成熟的高级发展阶段，凹槽型和斜肩型无疑为有段石锛的变体形式。福建地区出土的有段石锛覆盖了以上全部类型，只是囿于石材的质地，即使成熟形态的台阶型有段石锛，粗糙的石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艺术美感。发现于波利尼西亚、菲律宾和浙江的有段石锛采用了质地细腻的石材，精致磨光，并在石锛上部采用石锯直角切面的技术，因而这几个区域的有段石锛颇具艺术美感，在很大程度上赋予有段石锛更多的意义。

有段石锛的传播 

菲律宾出土的有段石锛数量较多，考古学家卡伦费尔和拜耶将该地的有段石锛命名为“菲律宾石锛（the Philippineadze）”。拜耶发现菲律宾新石器时代中期“有脊石锛（ridgedadze）”背面为横脊，其后锛的上端逐渐减薄，至新石器时代后期，石锛装柄处因切割深凹，深凹处演变为直角形缺口，“菲律宾式有段石锛”最终得以形成。海尼·格尔顿认为，波利尼西亚诸岛的有段石锛来自菲律宾，拜耶也认为菲律宾的有段石锛向东传到了波利尼西亚。

中国著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林惠祥先生认为太平洋地区出土的有段石锛起源于中国大陆。1929年，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成立民族学组，拟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开展民族学调查研究。前一年刚从菲律宾回国的林惠祥先生受时任组长蔡元培先生委派，两度前往台湾开展当地少数民族的田野调查，其调查范围还囊括了福建和东南亚地区，实地采集了不少文化遗物，主要就是有段石锛。在今天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一带发现菲律宾型有段石锛，台湾北部圆山贝丘遗址出土的有段石锛称为“圆山式”，其形状总体狭长，刃形如刨，背部有脊或山形隆起。早期日本学者大多认为，台湾的有段石锛和菲律宾新石器时代中、后期的有段石锛有关联，同时还推测台湾的有段石锛是由中国大陆传播而来。林惠祥先生在参观台湾圆山遗址及其陈列品后，进一步确认台湾的有段石锛应起源于中国大陆。此后，伴随着一系列考古成果的刊布，这一观点有了更多实证。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傅宪国先生对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相当数量遗址出土的有段石锛进行详尽分析后指出，有段石锛起源于长江下游地区，之后才循东南沿海一带南下，经福建入台湾，再进入菲律宾及太平洋诸岛。

有段石锛与南岛语族

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民族学概念，“南岛语族”被学界熟知和应用始于19世纪中期，指现今居住于北起我国台湾、东至复活节岛、西到马达加斯加等海岛上，语言具有亲缘关系，且文化内涵也有相似性的太平洋土著民族共同体。南岛语系包括1000—1200种语言，南岛语族的总人口达4亿之多，是一个庞杂的语言学概念下的人群集合体。在南岛语族起源与迁徙的研究中，有段石锛的地位至关重要。有段石锛为区域性的特色石器产品，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成果表明它最重要的使用人群就是南岛语族。换言之，在考古学研究中，有段石锛对南岛语族的辨识具有指示性意义。那么考察有段石锛产生与发展的情形，实际上就约同于探索南岛语族的起源与迁徙历程。

1958年，林惠祥先生在《中国东南区新石器文化特征之一：有段石锛》（《考古学报》1958年第3期）一文中阐释了有段石锛视角下南岛语族人群的迁移过程。他将中国东南地区、东南亚海岛、太平洋岛屿上的有段石锛分为初级型、成熟型、高级型3种，并指出大陆地区有段石锛的型式多为初级型、成熟型，菲律宾及太平洋诸岛的有段石锛则多见高级型，因而海岛上的有段石锛，其根源在大陆地带，这一传播过程是南岛语族迁徙的直接反映。

有段石锛传播路线（Roger Duff 绘）

张光直先生也是南岛语族中国东南沿海区域起源论的支持者，在其发表的相关文章中，反复提到福建史前考古之于东南考古及南岛语族研究的重要性，这也点明了有段石锛研究的另一层价值和意义，便是它在为考古学视野下的南岛语族研究提供经典定位的同时，还串联起福建史前考古与海峡东岸的台湾考古，甚至太平洋和印度洋地区的考古学研究。

现今，“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研究”已正式成为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重要课题之一，在此视角下，对有段石锛的进一步认识，将使南岛语族研究、福建史前史的构建更加立体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