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表情：绘本《红楼梦》中的人物如何进行“表情管理”？

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的状态乃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讲的便是在荣国府这般地方姿态表情样样都得注意，足见表情管理自古不易。可是在孙温绘本《红楼梦》中却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表情管理”这个千古难题在孙温的笔下却神奇地得到了解决，贾府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了表情管理大师，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

林黛玉初进贾府

孙温绘本《红楼梦》的本质在于叙事，由此必然会牵扯到人物，因此在每张画面中几乎都可以看见人。如果读者仔细端详过画面中每个人物的话，便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画卷中的大部分人物上到老爷小姐，下到小厮丫鬟几乎都是同一个表情，而且一般都是倾向于平静、端庄和安详的表情，即便是有喜悦的表情，也不会非常明显，更别说愤怒、惧怕和惊慌等其他表情了。这种情况在中国绘画史上被称为“无表情”状态。严格来说，“无表情”状态并不是说人物没有五官神态，而是指人物脸上出现了与画面意境不相符的平静安详，我们无法从人物神态中读出人物的内心波动和事态走向，而只能求问于人物所处的客观环境。

贾宝玉摔玉时的众人神态

中国人物中的“无表情”状态并不始于孙温，而是来自于更加古老的绘画传统。在中国人物画臻于成熟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种人物“无表情”状态便如影随形。众所周知，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是以曹植的《洛神赋》为脚本，讲述的是曹植与洛神之间真挚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在画面中，从曹植邂逅洛神直至分别，我们可以发现画面中的人物表情都是比较平静安详的，在意境以悲伤哀怨为基调的画卷中，这种平静的表情与悲伤基调形成了较大反差，这便是前面所言的“无表情”状态。例如《洛神赋图》最后描述的乃是曹植离去却依然回头张望，找寻洛神身影的场景，尽管后世论者都说曹植的回头表达了他对洛神的眷恋，但尽管是这个时候画卷人物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那种我们意料之中的哀怨凄惨的表情是无法看见的。当然，这种人物的“无表情”状态并非适用于任何画作，在不少风俗画，尤其是明清的思想解放浪潮之后，画家们通过人物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来表现喜怒哀乐的趋势愈发明显和夸张。

《洛神赋图》中曹植回头找寻洛神身影

《洛神赋图》（局部）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无表情”状态下的人物只有被置于整体画卷和故事背景中，才能够被理解和读懂。这种传统出现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笔者无意也无力揭开这个谜团，只能提供几种看法聊备一说，传统的初始形成原因或单一或复杂，但在传统的延续时期，即不同时期不同画家对这种技法的运用都各有考量。首先，不少人都认为这种人物“无表情”的状态或与中国古代的思想内涵息息相关。中国古代的思想基调经元典时代——先秦时期的奠基，中途再经佛教等思想的调和，整体的思想内涵都体现一种向内追求的意味。无论是孔孟的仁恕之说，还是佛道的参禅求道，基本的路径都是修身养性，由内而外，反映在古人性格上的便是讲求“内敛”“隐藏”。这种追求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人物姿态表情，面沉似水看似单调乏味，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平静的背后更能体现超越物我，身形两忘的博大之意。

孔孟学说在经过后人改造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为礼教摇旗呐喊的学说，礼教讲求的处处约以绳墨，当真是林黛玉心中所想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尤其是在重要场合讲求个端庄二字。例如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明明所描绘的乃是韩熙载与众人取乐的场景，但无论是表演者还是观赏者都面沉似水，仿佛欣赏的并不是歌舞一般。按理说，这样的背景人物的心情应当是比较愉悦的，但是礼教的束缚即便能够让他们在现场歌舞升平，亦不会轻易让画家让他们的“丑态”描绘下来传之后世。现实因素的束缚便又与绘画题材息息相关，正因为早期画家所描绘的都是宫廷贵族等上层人士的生活，因此他们更加注重自己的仪容仪态，更加希望用端庄的神态去展示自己得体的一面，而不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当画面的描述内容是读书、听琴、观棋和赏画时，人物的“无表情”状态与环境确实会更加的和谐一些。当画家不再执着于上层人物的绘画，转而奔向于底层人物时，现实因素的束缚便逐渐减轻，人物表情也逐渐鲜活起来。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顾闳中（传）

五代十国 故宫博物院藏

孙温绘本《红楼梦》中人物“无表情”状态的出现或有多重原因。首先是孙温更想在画卷中营造出一种和谐安详的氛围，因此他有意淡化了《红楼梦》中不少跌宕起伏的情节，自然也不会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画出来，即便是画出来了也更加侧重于悲伤的表情；其次《红楼梦》所讲述的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荣宁二府的故事，林黛玉贾宝玉等人都是受过诗书教育的小姐公子，尽管在小说中有不少“失态”之处，但可能碍于现实礼教的束缚，孙温也无法完全在画卷中将之呈现出来。因此，我们可以发现画卷中少有的表情都出现在那些不在礼教束缚以内的人，这个留待后文再论。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贾府中的每个人在孙温的笔下，都成为了表情管理大师，无论是喜怒哀惧都能够做到面静如湖，毫不改色。“无表情”状态的统一在为整幅画卷奠定了祥和基调的同时，也随之而掩盖掉了一些重要情绪的表达，下面笔者分别截取小说中的喜怒哀惧几个场景与孙温绘本《红楼梦》进行对比，以此来说明这种“无表情”对于情绪表达的阻碍。

首先是喜，《红楼梦》的基调虽然是悲剧，但正是前面的喜才衬托出了后面的悲。这里我们以两个场景为例，首先是第五十三回的《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国府元宵开夜宴》和第五十四回的《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这两章主要讲的是荣国府大摆宴席过元宵之事，书中这样描写彼时的场景：

元宵宴会上的众人

以上是场景描述，实际上真正欢乐的部分在于后文众人的言谈举止，后面的贾母论书、王熙凤逗笑和众人放烟花等场景是十分欢快温馨的，八七版《红楼梦》中对这段的还原度较高，众人皆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反观孙温绘本《红楼梦》的相应画卷，虽然孙温细致的还原出了彼时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的宴会场景，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欢快气氛，但画卷中的人物表情是比较端庄平静的，就连台上唱戏的演员表情都是冷漠的，与小说中描述相比终究还是稍逊一筹。其次是小说第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出现了后世《红楼梦》公认的最美场景之一，那便是“史湘云醉卧芍药”，原著中描写众姐妹在看见史湘云的憨态后都忍不住发笑，细看孙温绘本《红楼梦》的场景，贾宝玉从假石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查看史湘云的状态确实趣味横生，但众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谈不上淡漠，但也少了几分欢乐。

史湘云醉卧芍药

在绘本中，“无表情”状态最不能体现出的便是怒和惧等心理活动。《红楼梦》里面有个名场面，说的是宁国府的仆人焦大醉骂宁国府众人的故事，惹得凤姐大怒，这一章是极具戏剧性的：

而后王熙凤因为贾宝玉问了不该问的，也马上“嗔目断喝”，可以说大家的表情都是非常扭曲的，但是孙温在此处的描绘颇令人不解。首先是焦大与小厮的缠斗，先不说孙温删掉了最为著名“喂马粪”情节，焦大旁边小厮的表情完全没有“魂飞魄散”的表现，相反还有些笑脸盈盈，乐享其见的感觉。而马车上的凤姐与边上的贾蓉也无半点怒意，与“嗔目断喝”完全联系不上。最有意思的，孙温在画卷中还描绘了站在门内的秦可卿等人，按理说焦大醉后吐真言，谈及贾珍与秦可卿的丑事，秦可卿听见后应当惊慌失措才对，但在绘本中秦可卿却是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

焦大醉骂众人的场景

如果说孙温为了表现人物的怒和惧，而在某处特殊地方做出了刻意安排的话，那这个地方大概是眉毛。据笔者观察，一般“无表情”状态下的人物眉毛都呈正常舒展状，但如果人物有激烈的生气和惊慌情绪时，此处便会有些许不同，如在小说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的剧情中，贾政可谓是怒火攻心：

贾政暴打贾宝玉

在孙温绘本中，贾政打人的表情虽然没有达到原著中咬牙切齿的程度，但我们却可以注意到贾政此时的眉毛是有些微皱的，同样的表情出现在第八十八回的贾珍鞭悍仆中，原著中描写贾琏为了惩处周瑞而踢了他几脚，孙温绘本确实描绘出了贾琏抬脚欲踢人状，并且此时贾琏的眉头也是有些微皱的。在原著第八十回中，可怜的香菱被暴怒中的薛蟠拿起棍子暴打了一顿，在孙温的绘本中同样出现了薛蟠眉头微皱的画面，而躺在地上的香菱也再不是端庄模样，她的眉头微蹙，表现出了明显的惊慌害怕状。

贾琏脚踢周瑞

香菱无辜惨遭欺负

由此可见，眉毛确是孙温表达人物情绪的一个窗口，但即便如此，这种情绪的表达依然不明显。因此，孙温绘本《红楼梦》人物的这种“无表情”状态是较难表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与情节的跌宕起伏的。在孙温刻意营造的祥和氛围之下，一些原本属于原著中的“高潮”环节不再如此，反而归于平淡，给人的感觉仅是在纪实叙事而已。

孙温绘本《红楼梦》中的“无表情”状态是非常普遍的，但并非所有人物所有场景都是如此。前已言及，考虑到所绘人物都是饱读诗书的公子小姐，因此他们的脸上不能够出现过于丰富的表情，但那些不被礼教束缚的人便没有这个顾虑。首先我们可以发现的是，在整幅绘本表情最为丰富的莫过于贾母。在曹雪芹的笔下，贾母是慈祥和蔼的高龄老人，正所谓是“七十而不逾矩，从心所欲”，因此凡有贾母的画面，孙温一般都会为贾母画上表情，以表现她的喜怒哀乐。例如在第四十回刘姥姥摔倒的情节中，在原著中不少人是被刘姥姥逗笑了的，但在孙温绘本中只有在贾母脸上可以看见笑脸。而当贾宝玉因为紫鹃的玩笑话而失了神时，贾母闻讯赶来，脸上亦是止不住的哀戚担忧之色。

刘姥姥摔倒时的众人

宝玉失神后贾母担忧的神色

说到刘姥姥，这个著名角色的表情丰富之程度，在整本绘本中也可谓是数一数二，因为她在小说中充当的乃是类似“丑角”的角色，因此她的表情大都是笑脸盈盈，而且与那种微笑不同的是，刘姥姥的笑是开怀大笑，可见孙温明显有根据人物阶层来描绘表情的倾向。刘姥姥在小说中属于普通百姓，因此她被礼教束缚的较少，所以她可以拥有表情。无独有偶，细观整本绘本，大多拥有丰富表情的人物都属于较低层次，其中便包括犯人、小厮和太监之流。

拥有表情的贾母与刘姥姥

首先在原著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的绘本中，我们可以看见在衙门门口蹲着两个上枷的犯人，因为戴罪之身，而且是底层人物，所以孙温对他们的表情毫不掩饰，用如丧考妣来形容亦不过分。其次是小厮，在原著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茗烟为宝玉抱不平而大闹学堂，这章可谓热闹非凡，打得打，骂得骂，原著中此章的描述本就粗鄙，孙温在描绘众人的表情时亦未遮丑，我们可以发现画面中互相斗殴的人物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悦与愤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右下角的贾宝玉，此时他正忙着关心秦钟，原著中说宝玉此时是比较担心的，但孙温却碍于其身份又为其画上了端庄的神态。在绘本中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底层百姓群众像，细心的读者只要稍加端详，他们的表情管理就远没有林黛玉他们那么好了，在贾宝玉与北静王见面的那张画中，有位下人便是鼻孔朝天。

带枷的犯人

茗烟大闹学堂时的众人神态

鼻孔朝天的下人

在所有的公子小姐中，有一个人非常特殊，他明明属于主子阶层，却被孙温安排上了多是底层人物才拥有的丰富表情，这个人便是薛蟠。众所周知，薛蟠这个人号称呆霸王，无恶不作又胸无点墨，丝毫不能与林黛玉贾宝玉之流相提并论，因此，孙温可能有意或无意地把他归为了底层人物。在原著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在冯紫英的宴席上，贾宝玉、蒋雨涵与薛蟠行令，我们在绘本《红楼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在座的四人当中，只有薛蟠呈大笑状，而且还是冲着身边的妓女，而反观宝玉三位都是端庄安静的表情，一褒一贬，高下立现。

薛蟠在宴席上的表情

除了特定人物会出现表情，有一种情况也要求孙温是不能含糊的，那便是在悲戚哀怨的情节中，人物的悲伤表情是必不可少的。《红楼梦》中的著名场面“黛玉葬花”可谓是哀戚无比，原著这样写道：

林黛玉葬花

还未走上前，宝玉便听见了林黛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吟唱，不免为之痴倒。孙温绘本《红楼梦》对黛玉宝玉两人的表情虽然略显模糊，但是根据用袖拂面的动作可以看出二人是在哭泣的。这是私密场合的失态，在林黛玉香消玉殒之后，众人为其设牌位祭拜，我们可以在贾母等人的脸上看出明显的哀戚神态，他们不仅用袖拂面，就连眉毛都紧紧相蹙，拧成了一个“川”字，表现出了极度的哀伤，这是整幅画卷中为数不多出现过众人齐齐失态的场景。孙温这样的安排或许是鉴于《红楼梦》本是一场悲剧，他并不想表现出过多的欢愉成分，而对于悲伤的描绘则可以在祥和之下埋下伏笔。

林黛玉逝世时的众人神态

在八七版《红楼梦》“元妃省亲”的剧情中，贾元春在见到许久未见的家人后与之抱头痛哭，但在他人的提醒下贾元春很快便止住了哭泣，其从女儿、孙女的身份瞬间转变成了娘娘，可见身份场合对于人物表情的压抑。细致入微的孙温不可能对重要的人物表情略而不画，其让贾府的众人都成为表情管理大师的背后逻辑与贾元春止住哭泣相似，都是人物、场景与阶级之间复杂关系的影响，时代又在文艺作品中打下了隐性烙印。毫无疑问，这样会让原本极具戏剧性的原著在视觉呈现上扁平化，犹如波涛沉匿在平静的湖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