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艺圃空间经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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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07 11:54 来源:城市住宅

摘要:艺术史家威廉·沃林格在《抽象与移情》中,曾阐明抽象作为东方民族思维方式的超验意义:通过对外在世界的纯几何抽象,思考者将自己投入外在世界的物中,也即获得了个人的超越和启蒙。论文试图追问笔者对苏州艺圃七年的游赏经历,抽象个人维度的思想元型——圆方方圆图。并结合自身感知和经验,阐述圆方方圆图的交媾特征和超越意义。

 

 


 

引言:艺圃概述

 

艺圃位于苏州文衙弄5号,坐落在市井巷弄之间,虽然是小园林,却颇有大隐于市的风范。自明嘉靖三十八年,首任园主袁祖庚在此营建家宅,后由文震孟、姜埰等经营,艺圃的历任园主均为高洁之士。上世纪80年代末,艺圃经过整修,由文革时的“半废”转而成为公共园林和周边居民吃茶的场所,也形成今日艺圃之面貌——水木明瑟,庭宇清旷。

 

2015年,笔者在24岁时第一次来到艺圃,对这座园子的生活气息和吃茶的惬意感念念不忘,并在后续七年数次折返其间。下文结合笔者对艺圃的游赏经历,对其平面进行结构主义视角下的抽象,并对艺圃的整体结构及宅院和园院分别进行讨论;进而以延光阁茶室作为宅院和园院结合的交点,阐述交媾的意义和元型的诞生。

 

1 二分结构和基本原型

 

1.1 艺圃总观:园院与宅院

 

由平面图观之,艺圃空间可主要分为北侧的宅院和南侧的园院两部分。以延光阁茶室为界,北侧宅院多规整,体现礼制规范的要求;南侧池山多自然,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这也是中国人生活中两个不同的侧面。值得一提的是,若对艺圃平面进行图底关系的抽象,无论宅院或园院,营造物和自然空间均相交融。宅院的博雅堂、思敬居等有院子相属,也有哑巴院点缀其间,吸纳日光与自然;园院山池周围,也有浴鸥小院、朝爽亭等营造物环绕,供人生活和休憩。宅院与园院并非机械的二分,而是彼此渗透,构成一方独立完整的小世界。

 

1.2 基本原型:方形与圆形

 

若对宅院与园院进行基本的原型界定,依照平面图的形制,可将二者的基本原型界定为方形与圆形。宅院的各处房间均以四方形制组合在一起,彼此对位相连,边界相对明确,具备方正的秩序;园院则以一方池水为中心,周环以假山、水廊、亭台,依池水的自由边界随形就势,颇有周寰的意趣。因此,下文以方形与圆形作为基本原型,分别展开对宅院和园院的空间经营的讨论。

 

2 宅院(方形)

 

2.1 合院形制

 

合院的形制表现出虚实相生的关系,实体的建筑和虚体的院子共同构成合院,院子的位置可以在中间或一侧。如图1所示,艺圃宅院部分主要的合院有两处:其一是博雅堂和延光阁茶室构成的合院,其二是思敬居、东莱草堂和世纶堂构成的合院,二者形成宅院部分主要的空间构架。其它还有四处较小的合院,值得一提的是,主要的两处和其它的四处是有互相重叠的部分,显示出嵌套和交叠的空间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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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艺圃宅院的合院形制

 

2.2 廊空间与灰空间

 

(1)廊空间:交叠与嵌套

如图2所示,红色部分是宅院的廊道,结合上节基础合院的界定,廊空间和合院部分会出现相当程度的交叠,甚至几乎所与的廊空间都包含在合院内部。现代建筑通常认为的交通空间的功能是将使用空间串联起来,关系相对独立明确;但在艺圃的宅院,廊空间和合院却是彼此重合嵌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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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宅院的廊道与合院交叠,流线交叉

 

由于互相嵌套的空间处理,宅院的路径会生发无数可能。也不存在明确的交通和具体房间的差异,游人不但可以在廊道穿行,在院子和大部分房间也可以自由穿行。例如图2中蓝色圆的部分,不但是房间,它们也是路径的一部分,这些房间兼备交通功能,也没有硬性的功能分类和方向界定。因此宅院体现出流线交叉、功能渗透、类型不定、相互交叠的特点,空间也流动起来,具备了“气韵生动”的特质。

 

(2)灰空间:分散与打碎

 

宅院存在大量的灰空间,主要分成三类:其一是哑巴院,作为点状空间,漏过光线,并以绿植山石点映,旸谷书堂旁边的哑巴院即是一例;其二是房间的平台,作为院子和空间的过渡,或作停驻,或为转换;其三则为廊下空间,沟通房间内外,实现空间的渗透。这些灰空间作为独立的点,分散在平面内,把宅院整体的空间结构打碎。行走其中,光线和路径的变化会使空间体验变得非常丰富。

 

2.3 象罔:镜像与虚幻

 

综上所述,宅院部分首先被划分为6个合院,2个合院形制构成宅院的主体构架,其它4个交叠其中;其次,大量廊空间穿插在合院内部,廊道、房间、院落都可让人通行,没有明确的类型区分和方向界定,使宅院具备了气韵生动的特质;最后,一些灰空间以点状散落在宅院,将空间打碎。如图3所示,从一点出发,人的活动会分叉出无数可能,具备分形结构和非线性的特点,呈现出浑沌的状态。不同的空间类型彼此绞鞣,以织体的形式编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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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宅院形成织体结构,分叉无限可能

 

宅院的空间体验恰可联类中国古代的“象罔”,即镜像和虚幻(图4)。以合院的方形为基础,每一组类型似乎都是它的镜像,所以宅院的空间结构就是许多方形彼此重复和交叠,以类似的生成机制,重复的方形似可无限延展、没有尽头。所谓“小中见大”,就如同镜像彼此的映照、重复与虚构,小小的宅院构成了博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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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镜像与虚幻

形制的重复和交叠带来自由的流线,

灰空间又将空间打碎,带来更丰富的体验

 

3 园院(圆形)

 

3.1 回环结构:围绕池水

 

以延光阁所在的水平线为界,南侧园院部分以池水为视觉中心,以回环的结构进行位置经营(图5)。延光阁与假山南北相对,围绕池水周环布置乳鱼亭、爱莲窝、延光阁、响月廊、浴鸥小院、假山、思嗜轩,呈现出层级深度的空间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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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园院的回环结构

 

3.2 假山与星图:层级的同构

 

假山被称为“中国人的建筑学”,因其在园林中是介于自然和人为之间的存在。艺圃假山的营造由于洞壑、台阶、亭台的绞鞣,导致其流线非常复杂,如同一座立体的迷宫。若对假山空间再进行抽象,以高处的朝爽亭为中心,假山上构成一重圆环的结构,外沿再构成一圈。这恰可类比古代的星图相互嵌套的关系,如图6所示,星图中间是拱极星座,外围的几重圆则构成了内规、重规和外规。由此观之,假山与星图的空间结构存在明显的同构性,也与自然相关联。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人与天地参”的说法,都体现了与自然的同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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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假山与星图的同构性

 

3.3 壶中:生活的世界

 

综上所述,以回环的圆形作为基础,园院以池水为中心,周环以相关营造物;再以假山与星图的空间结构对比,体现出回环结构与自然的关联和深度层级的特点。深度的结构容纳了园林中的人,无论是昔日的园主或今时的游客,它承载了人们的情感和生活,构成一方“壶中天地”。例如艺圃的浴鸥小院视角:以浴鸥门为界,划分园院和浴鸥小院的层级;再以远处斜向的芹庐门为界,划分浴鸥小院和芹庐小院的层级,区区十几米距离便划分为三层不同深度的空间(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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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浴鸥小院的三重空间
 

游人在此拍照打卡,笔者在此记录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瞬间(图8):先是小姑娘自己走在院子里;然后是夫妻二人;再之后是母亲和孩子,父亲为他们拍照;最后则是老人和朋友在此玩乐。如此情景恰可隐喻很多人的生活:青年时孤身一人;再找到意中人建立家庭;之后步入中年,生儿育女、抚养孩子长大;老了再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如此平静普通的人生,平凡却伟大,普通也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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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壶中:生活的世界

 

4 延光阁:阴阳交媾

 

4.1 对仗的关系

 

以延光阁为分界,两侧一宅一园,二者存在严整的对仗关系。宅院为日常居住的场所,园院则多备游赏的功能;宅院强调礼制规范的要求,园院侧重自然风貌的赏心乐事……一为礼制,一为自然。延光阁作为宅院与园院的交点,它媾和二者。南面迎水敞开,与水池交接,窗景构成一幅天然图画;北面则以小院与博雅堂相接,退身则可回归日常生活。

 

结合上文对宅院与园院的基本原型的界定和讨论,一为方形,一为圆形。延光阁作为宅院与园院的交点,即是宅院与园院交合的位置。将方形与圆形进行媾和与抽象,就生成了延光阁所代表的元型:圆方方圆图(图9)。它不仅是抽象的形式表徵,同样也整合了宅院和园院的文化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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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圆方方圆图

 

4.2 元型的诞生:圆方方圆图

 

第一次踏入延光阁是在一个清晨,彼时座上还未来客,进入茶室内,山池收入眼帘,真是美不胜收。之后的七年我数次踏入这间茶室,所谓“圆方方圆图”的形式似乎只是稚拙的归纳,却让我藉由个人经验发现中国营造的“美的密码”。一直以来,无论实际项目或论文研究,建筑设计的现实多囿于客观规范,却常常忽略个人感知和经验的重要作用。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曾提及一个有趣的观点:首先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或许会有更广泛的意义和价值。罗兰·巴特也曾言明,在结构主义视角下,个人经验与普遍规律会在某个契机实现统一。若再论这一个人维度的元型的普遍意义,《营造法式》中开篇即提出圆方方圆图,“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周髀算经》)”,方和圆是包括建筑在内的所有事情的标准和规则;红山遗址的圜丘和方丘早在六千年前就奠定了方圆的营造基调,并延续至今;胡塞尔更是在现象学中界定了一种“好像圆形的方形”,与圆方方圆图的形制类似;尼采也在其第一本著作《悲剧的诞生》中,以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的隐喻,阐释了感性与理性的斗争与融合……

 

追问七年的学习经历,似乎这一元型并不仅存在于让我流连忘返的延光阁。2017年夏天,《气韵生动》通联三层的中央的交通核,由上方明堂的圆形再过渡到下方地狱的方形(图10),二者又在中部的人间构成一种“好像圆形的方形”,这几乎暗示了阴阳交媾的行为,交通核本身也形成拉康所说的“阳具”的隐喻(图11);2018年夏天,《上栋下宇》在九宫格中心的场地布局以明堂和社稷坛的原型交叠,更被置于在2019年写就的营造理论结构的中心,这样圆与方的交叠就构成了笔者的思想过程的“中心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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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气韵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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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剖面暗示阴阳交媾

 

彼时的明堂和圆形就是我个人的代表,藉由营造理论结构的生成,也形成了思想的迷园。就像古代迷宫常常将人囚禁在中心一样,营造理论结构也对我构成了思想的约束。这两年间,我一直处在被迷园围困的巨大恐惧中,甚至数次在睡梦中被迷园的窒息感惊醒,彼时最想要寻找的答案好像永远无法抵达。古往今来,也并不少见面对这样思想困境的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将通向迷园的答案的深渊比作结婚的指环,书中的查拉图斯特拉是超人的老师,他分裂成两个人,尼采也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了此残生;《周髀算经》论及圆方方圆图,也特别提及“或破圆而为方,或破方而为圆”……似乎二者的心灵斗争一直存在。    

 

圆方方圆图形成交媾的隐喻,走到迷园交合的中点,就已经面对二者取舍的困境。如果明堂和圆形代表我自己,我早想挣脱方形的约束,成为我自己,走向更大的世界。此时逻辑进入盲点,神思取而代之。2017年秋天,在做完《气韵生动》后几个月,我又在懵懂的状态下设计出《有无相生·星图》的方案(图12)。图中不见社稷坛,也没有地狱,却是明堂联系了天上和地下,也即构成属于个人的“神”性空间。彼时这一方案好像在潜意识中庆祝圆形和自我的解放,所谓“破方而为圆”,《悲剧的诞生》也在酒神和日神的激烈争斗后,欢呼悲剧的胜利。这是元型的诞生,也是自我的超越和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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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有无相生·星图》

 

结语

 

七年间笔者辗转各地,时空也从《气韵生动》选址的天津来到《有无相生·星图》的杭州,彼时的方案似乎在无形中勾勒出我的人生地图。无论经历怎样的过往,艺圃总是默然伫立在苏州的市井(图13)。值得一提的是,在艺圃平面图上,也有一处不起眼的方和圆:园院东侧的思嗜轩和旁边的枣树。二者在平面上只是简单的图形,但背后却蕴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思嗜轩为园主姜埰之子纪念父亲所建,因姜埰祖籍山东,嗜好吃枣,便在轩旁栽植枣树,以表达对父亲的怀念。几百年来世事变迁,夏末秋初时节,树上的枣儿仍扑簌落下。斯人虽已逝,儿子对父亲的情感却一直留存至今。《园冶》论及园林营造方法,阐明造园最重要的“因借无由,触情俱是”,它不仅是具体的规范,更是生活的温情。面对今日纷纭的建筑设计理论迷思,艺圃一直在默默地提醒在者:做得优秀、卓越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做得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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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艺圃延光阁 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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