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邦：俄罗斯阿尔泰地区纪行

鄂毕河畔青铜时代遗址的地理环境，远处线状延伸的森林后面就是鄂毕河

新西伯利亚市是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所在地。2024年7月1—10日，我们一行10人对此地进行了访问。对新西伯利亚市的第一印象是飞机逐渐降落、穿过云层的时候看到一个很大的湖泊（鄂毕河上的水库）从机翼下方一直向远方延伸，岸边次第分布着居民区。居民区被掩映在浓荫绿树中，既有规划严整、呈圆形分布的楼群，也有一到两层的独栋房屋。

我们先从新西伯利亚市到阿尔泰边疆区首府巴尔瑙尔，全程180多公里，沿途都是略有起伏的平原。而后从巴尔瑙尔向阿尔泰山前进，先经过广阔的平原（应该是西伯利亚平原的一部分，当地称之为阿尔泰平原），其中从巴尔瑙尔到比斯科的部分，最为平坦，海拔仅有100多米。鄂毕河离公路不远，河面宽阔、水流浩荡，在河曲的地方，河面宽阔如湖泊，岸边是茂密的丛林。水深流缓，适合鱼类生长，从鄂毕河捕鱼，自新石器时代就是当地人群获取食物的一种重要方式。俄方同行发掘过的一个青铜时代遗址就坐落于河边不远处，相关的食谱分析证明鱼类是当时非常重要的食物来源。

这里的年平均降雨量在250—350毫米间，较高的纬度有效抑制了蒸发，所以湿度比较大，森林随处可见。这里也是西伯利亚主要的农业区，可以说是俄罗斯的东部粮仓。平原上目之所及的区域，大部分已被开辟为农田。时下正是生长季节，有的农田里麦穗青青，在微风中如同绿涛轻漾；有的农田里一片金黄，恰如黄色的绒毯铺展在绿色的田野中，点缀其中的树丛，衬托得原野更加灿烂。

过了比斯科，不久便可以看到南边地平线上的阿尔泰山了，山体自东南向西北蜿蜒而过。随着地形起伏略有增加，海拔逐渐增加到200多米。公路两边仍然是农田与丛林交错。待车子逐步爬升到山前的垄岗地带，海拔增加到300多米，回望山下，可以看到河流蜿蜒，河面波光闪耀。眺望阿尔泰山，能清晰地看到墨绿的山地林带，其间夹杂着黄绿的开阔草地。

低山地带的草原&海拔 400 米左右的森林草原

车子沿着河流进入山谷，两边先以草原景观为主，草长得非常茂密，紫色、白色的小花点缀其中。海拔渐高，片状的森林开始出现，多出现在阴坡。经常可以看到以岭脊线为界，阴坡是深绿的森林，阳坡是更加明亮的草原。农田基本不见，在河谷平坦的区域，大多种植牧草，周边被木篱笆包围。沿着阿鲁伊河的河谷，海拔逐步升高，海拔500米左右已经是森林多、草地少的景象。等最终到达海拔600多米的丹尼索瓦考古营地，四周都是针阔混交林。

平原上的农田与森林

自山前地带海拔300多米的低丘到海拔600多米的丹尼索瓦营地，可以看作是河流下切地带，这里水流较急，往往在宽阔的山谷中形成比较深的河道。在河流切开的剖面上，可以看到上部厚达半米的土壤层，这是经过长久地质历史时期的积累所形成的肥沃黑土。和中国北疆的阿尔泰山相比，这里的山谷更为宽广，气候更加湿润凉爽，植被覆盖度更高。从山前地带到丹尼索瓦营地，林中最常见的树种是白桦，通常形成密集的白桦林。树干的直径基本在20—30厘米，高度5—6米。树干比较直，树皮闪着白光，叶片呈卵圆形。

海拔 800 米以上的森林和森林草原&卡屯河沿岸的草原

从丹尼索瓦营地出发，沿着山谷向南（依然是非常宽广的），海拔逐渐升高，森林中落叶松的比例逐步增加。在海拔1000米的一个垭口，落叶松已经占据优势。这种落叶松是非常优良的木材，坚硬耐腐，史前时期人类的墓葬多选用此木。从这个垭口向南，海拔时有起伏，车子走过最高的一个垭口，海拔超过1300米，但绝大多数山谷，海拔保持在800—1200米间。这里的山谷非常宽阔，目测宽度在5公里以上，且山谷相互嵌套，形成巨大的山间盆地，盆地中的河流蜿蜒曲折，基本没有下切。盆地周边的山地植被繁茂，森林和草原交错，为古人的繁衍生息提供了优越条件，所以山谷中分布着非常多的不同时期的遗址，甚至可以看到史前时期、历史时期和现代墓葬并存的现象。

从这些山谷向南，干旱程度在增加，植被覆盖度在下降。到卡屯河河谷的时候，森林基本消失，只有在河谷中邻近水流的地方可以见到小片的树林。山谷和周边山地的植被都是短草草原。路边断崖上的土壤剖面也看不到黑色的富含有机质的土壤，基本是灰钙土类型。

据俄方同行介绍，从卡屯河与楚伊河汇合处出发，向南100公里左右就是阿尔泰山最高峰Belukha（Белуха），海拔4506米。那里有山地冰川，也是卡屯河的发源地。Belukha向南，就是中俄边境。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实地去Belukha考察。

和中国北疆的阿尔泰山相比，这里巨大的山间盆地和宽广的山谷，更适合畜牧业的发展。阿凡纳谢沃文化、巴泽雷克文化的遗址在这里分布非常密集。著名的巴泽雷克公主墓，就是在海拔更高的乌科科高原上发现的。沿着山谷前进，数百公里范围内海拔变化不大，是非常好的通道。沿着卡屯河河谷，据说有古道直通今天蒙古国境内，在卡屯河关键的位置历史时期还建有堡垒（俄方同行介绍是突厥人首先建造），以掌握通道的控制权。

丹尼索瓦营地位于山间一小片开阔地上，阿鲁伊河从旁边画出一个半圆包围着这片开阔地，水流不停地冲刷着河中的巨石，发出哗哗的响声。当地土壤有机质含量很高，河水流过变成了灰黑色。考古队居住的木屋从高到低散布在此，木屋之间有规整的石板小路相连。木屋通体由木板建成，室内书桌、椅子、抽水马桶等一应俱全。

丹尼索瓦洞穴坐落在营地对岸的半山上，从营地出发越过横跨在河上的铁桥，几分钟就到了丹尼索瓦洞穴脚下。仰望此洞，开口位于半山上一面直立的石崖底部，比较隐蔽。经过多年的工作，俄方同行已经建成到洞口的木质阶梯。缘梯而上，很快就到了洞口。洞口到洞内已经铺设了木板、安装了照明设备。进入洞口即是主室（main chamber），就是出土丹尼索瓦人化石的地方。主室宽敞高大，宽度在15米左右，高度目测有三四十米，顶部还有一个天然的“天窗”，不仅给洞里提供了自然的采光，而且洞内生火后产生的烟可以从“天窗”排出，真可谓原始人的“洞天福地”。与主室相连的是两个支洞（gallery）—北支洞和南支洞。北支洞已经做了发掘。南支洞目前正在发掘，据说深30多米，目前仅在支洞洞口的位置做发掘，更深处也许埋藏着更多人类演化的秘密。

丹尼索瓦洞穴 ：图① 洞口 图② 主室地层 

图③ 主室天窗 图④ 北支洞 图⑤ 南支洞

苏联考古学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对丹尼索瓦洞穴进行发掘，他们找到了数以万计的石器和动物骨骼碎片，其中有很多骨骼被鬣狗或其他曾经生活在洞穴里的食肉动物啃咬并消化过。2008年，俄罗斯考古学者在标注层位9.3的地方找到一块小小的、断成两截的古人类指骨，后经德国马克斯·普朗克演化人类学研究所的研究，确定其属于一个丹尼索瓦人小女孩，小女孩的母亲是尼安德特人，父亲是丹尼索瓦人。

迄今为止，这里的发现包括动物和植物遗骸、木炭碎片以及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化石，还没有发现现代智人的遗骸。这个洞穴内文化遗存的年代从30万年前延续到大约2万年前。丹尼索瓦人在距今28.7万—5.5万年间生活在洞穴中，并与邻近的尼安德特人共存（距此不远的一个洞穴中主要是尼安德特人的遗存）。因此，考古学界认为这个区域是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现代智人的相会之地。

俄方同行所在的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考古学与民族志研究所20世纪初就在西伯利亚各地开展考察与发掘，积累了大量考古材料，我们有幸参观了该区域的几个博物馆，也在阿尔泰各地考察了不同时代的考古遗址，对这里的考古学文化有了初步的印象。

据俄方同行介绍，这里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可以追溯到80万—60万年前。从考古学与民族志研究所博物馆陈列的石器来看，当时的石器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可以制作出形状规整的工具。在两三万年前的遗址中，不仅出现了女性特征明显的石像，而且有红色的矿物颜料和石制的串珠状饰品，以及动物牙齿串成的饰品，代表了此时人类审美和宗教意识的飞跃。这些饰品的石料，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仅从肉眼判断，可能是黄长石，这是由长石和钠长石两种矿物共同组成的复式矿物，常呈现出淡黄色或棕黄色，硬度也适合加工。当时的人类把它们磨成了小圆片（最小的只有3—4毫米），然后在中间钻孔以便串起来。还有一类管状饰品也是用类似黄长石的原料所制，表面刻画横纹，中间穿孔，推测成品也是串起来的。3个石像整体较小，最大的一个也不超过10厘米，这不禁让我想起欧洲旧石器时代的著名石像“维朗多尔夫的维纳斯”，同样都是小圆雕，同样都是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3万年左右。相隔万里，遥相呼应。

考古学与民族志研究所博物馆藏旧石器时代物品

新石器时代的石制箭头很规整，呈明显的锐三角形，两侧开刃。以动物的牙齿串成的饰品比较常见，动物牙齿做成的饰品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乃至后来的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一直是这里居民常见的佩饰，这应该和当地丰富的动物资源和居民的狩猎习惯密切相关。

阿尔泰山中分布最多的是阿凡纳谢沃文化和巴泽雷克文化的遗址。这两个文化都以畜牧为特征，前者处于青铜时代早期，以畜牧、渔猎、采集为主要经济方式；后者处于铁器时代，以游牧、渔猎为主要经济方式。

阿凡纳谢沃文化遗址主要是墓葬，以石圈墓为典型。石板围成圆形（直径在18米左右），在圆的中心以石板围成石室，石室顶部覆以木板。墓葬往往沿着地形成列分布。这个区域的阿凡纳谢沃文化一直从公元前3000年繁荣到公元前2800年左右，此后文化的主体迁往米努辛斯克盆地。阿凡纳谢沃文化之后，这里还出现过卡拉科尔、奥库涅夫、卡拉苏克等不同类型的青铜文化，但遗址数量相对比较少。

阿尔泰山腹地所见的阿凡纳谢沃文化石圈墓，虚线圆圈表示石圈的范围和位置（谈波 摄）

阿凡纳谢沃文化的青铜器物不多，到卡拉苏克文化时期，青铜器的种类和数量大大增加，卡拉苏克文化的青铜刀、臂钏显示了当时极高的青铜制作工艺。考古学与民族志研究所博物馆的一枚类似于印章的物品引起了我的注意，据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其类似于陶范，我理解其很可能是用来在一些器物上留下印记，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印玺，或两河流域的泥土印章和滚印。卡拉苏克文化的青铜斧形制相当统一，整体线条流畅，半月形开刃，和安德罗诺沃文化的铜斧有些类似。卡拉苏克文化的铜矛和塞伊玛—图尔宾诺文化的同类物品有很多相似之处，平面形状可以看作拉长的杨树叶片（15厘米左右，有学者称之为柳叶形），尖端锋利，两侧开刃，肩部圆润，以中轴为基线左右对称。尾端收缩成管状，便于安装木柄或者骨柄。

卡拉苏克文化“印章” （最左是原物，右边三个是在泥上盖的“印”）

巴泽雷克文化是这个区域铁器时代的代表性文化，主要分布在萨彦岭－阿尔泰山地区，在中国、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也有发现。它的年代范围一般认为是公元前6世纪中叶至公元前3世纪。库尔干式的墓葬和精美的金饰是巴泽雷克文化的象征。库尔干式墓葬就是以落叶松模拟巴泽雷克人的木制小屋做成墓室，墓室中置木棺，木棺上往往有神兽纹饰。墓葬在地表有巨大的石堆，墓室在地表下10多米深处，随葬有马、陶器、铜矛等。一些墓葬中还发现了汉朝的木梳，显示出巴泽雷克文化和中国中原地区的紧密联系。

巴泽雷克文化墓葬石堆

我们在国立阿尔泰大学博物馆中看到一整套目前所知分布最北的巴泽雷克文化墓葬出土的女性金饰，包括金项圈、金耳坠，以及富丽的头饰。在发髻最顶部，是一个站立的大角羊的形象，其弯曲近乎一个圆的角部比身体还要大；高高竖立的“朝天髻”上纵向排列着8个夸张的动物图样的金饰，每个都左右对称，动物的头部在中部相抵，高高的弯角在顶部相交；头顶前部的金饰是一个没有弯角的羊的形象；发髻根部的左右两侧是卷曲纹的片饰；脑后的尾髻是5个同样具有夸张弯角的动物形象金饰。

以野猪牙、鹿角等制作的巴泽雷克文化物品也比较常见，如国立阿尔泰大学博物馆馆藏的野猪牙马镳，整体弯曲，较粗的一端雕成狼头，半张着大嘴，獠牙清晰可见，似乎正在向对手示威，圆瞪的双眼、后抿的双耳都加强了这种威势，透雕与浮雕结合，神态生动。

国立阿尔泰大学博物馆藏巴泽雷克文化遗物

历史时期，匈奴崛起于蒙古高原，最终把巴泽雷克文化等都融入匈奴化的浪潮中。时移世异，匈奴在和汉王朝的缠斗中逐步削弱西迁，鲜卑、柔然等先后成为蒙古高原的霸主。公元5世纪以后，柔然的“锻奴”突厥逐步在阿尔泰山强大起来，在六七世纪成为亚欧草原东部的游牧王国。阿尔泰山是突厥人的发源地，也是突厥人非常看重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墓葬和石人，石人往往分布在邻近巴泽雷克文化墓葬的地方。

总体来说，阿尔泰的山地非常适宜畜牧业。山下的阿尔泰平原（实际是西伯利亚平原的一部分）地势低平，生长季的降水和温度非常适合农业，大片的农田播种以后不需要灌溉，只需要等待收获就可以了。在我们去程的时候，麦田中尚是绿涛滚滚，当我们回程的时候，有的麦田中已经是一片金黄，丰收在望了。但是这里的冬季漫长，且积雪的厚度可以达到1米，所以必须储存足够的食物以度过严冬。这样的轮回与希望，延续了数千年。车轮飞转，我们驰骋在希望的田野上，恰如过去无数个世纪的先民。

突厥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