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占民:考古杂忆 我与兵马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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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22 19:08 来源:大众考古

回想考古队那段青春岁月,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往事历历在目。

走进考古队小院

1978年10月2日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个日子。那天下午我背着行李,从临潼火车站抄小路经陕西标准缝纫机厂、省建三公司,穿过一号坑保护大厅直奔西杨村考古队驻地。当年保护大厅尚在施工中,大厅地面到处堆放着木材、钢筋、油漆等建材,出大厅东口我沿着田间小路走进考古队小院,从此与兵马俑结下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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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刚到考古队时

考古队租住的农家小院是西杨生产队杨鹏子家的一个闲院,之前用作生产队库房。据袁仲一先生叙述,上房内放着杂物还有一口棺材,生产队派人移走杂物,三间土屋便成了考古队办公用房。当年办公环境之简陋难以想象,兵马俑考古队可谓全国规模最大的考古队,国家文物局下拨的经费年年花不完,可大伙只顾埋头工作,想着粉碎“四人帮”不久国家经济暂时困难,能节省尽量节省,能将就就将就,在这个破旧的农家小院一住便是6年。直至1980年考古队才搬进原筹建处人员的办公平房,办公、生活条件算是有了改观。每人一间瓦房以宿代办,那间12平方米的住房曾是我的结婚新房。

 

考古队小院东边三间简易房用作灶房,供几十号人用餐,最多时一百多号人吃饭。三间土屋不足20平方米,小小房屋一室多用,考古队成员办公、开会、住宿、接待来宾、暂存文物,全在小土屋中。其中一间内屋不足8平方米,室内光线极差,白天不开灯几乎无法看书和整理资料。小屋中间挂布门帘一分为二,恩师袁仲一住北边,窗前一张桌子、一把木椅,旁边一张床几乎占满整个空间。屈鸿钧先生住南边,也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屋略大,有12平方米,中间一个1.5米见方的土炉子,冬天大伙围着取暖、用餐,夏天便是餐桌、会议桌。外屋北窗口前盘一个土炕,旁边一张办公桌,老队长杭德州腿关节不好喜欢睡土炕,寒冬时节烧炕取暖。程学华先生睡东南角,内有一张木板床及一个简易文物箱子。当天晚上我在西南角支了一张床,床铺正对着门窗。那个冬季感觉特别冷,夜晚大风刮得门窗吱吱响,我时不时被过堂风冻醒。第二天晚上,程学华从文物箱子里翻出一件老羊皮大衣,一声不吭搭在我身上。还有恩师袁仲一、老队长杭德州及王玉清、屈鸿钧等前辈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生活与工作,点点滴滴的帮助与教诲让我铭记于心、受益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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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考古工地办公室

在小屋住了一个月左右,我私下写信告知刘占成同学,希望他也来参加兵马俑发掘。他向省文管会主持工作的王翰章先生提出请求。占成来后,第一个难题便是住宿问题,考古队小屋再容不下一张小床,怎么办?我俩商量决定找民房。之前听老队长说:“村民封建意识浓厚,一般不喜欢男队员租房,所以大伙只好挤在一起。”唯独王玉清先生长期失眠,在小院附近租了炊事员家的一间民房。我俩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杨东义家一间小屋。房子十分窄小,进门一张桌子,南边一个土炕占满了空间,占成只好把桌子放在炕上看书学习,晚上睡觉时再把桌子搬下来。那时农村晚上时不时停电,我俩整理资料、看书学习时常蜡烛一根接一根,早上起床时发现鼻孔全熏黑了。我印象中没有付过房租,也有可能是管后勤的工作人员交付了。不久,博物馆业务人员姜彩凡、吴晓丛、张文立、李钢成、聂新民先生也先后加入考古队。

 

如今物是人非,考古队小院早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漂亮的农家院落,可那个简陋破败的小院刻在兵马俑考古人心中,也留在同行的记忆里。西北大学资深教授、秦汉史专家黄留珠先生深情回忆:

 

第一次去秦俑馆,是2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随郭琦校长陪同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林甘泉先生,参观刚刚落成的一号坑展馆……参观结束,袁先生领我们到西杨村考古队的驻地。那天是雨后初晴,村里的路十分泥泞难行。考古队设在一幢普通的农舍之中,屋里搭着通铺,光线很暗。大家因陋就简,坐在床铺上。袁先生风趣地讲:“这里便是我们的卧室兼工作室!”那条件,确实差到了极点。中午,我们在考古队用餐。为招待好客人,虽然考古队用尽了浑身解数,但也不过是普通农家饭而已。可是,大家却吃得很香。饭后,袁先生又取出了考古队新发现的一批珍贵文物,让大家观看,并由程学华先生为大家讲解、介绍。记得郭校长当时大发感慨,操着他那浓浓的四川口音说道:“今天我们吃的是农家饭,却大饱了眼福,划得来,划得来!

 

一晃46年,今天回头看,考古队小院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岁月,考古人的工作热情丝毫不受影响,前辈们正当壮年,工作经验丰富,经历了“十年动乱”无法正常做考古研究的特殊时期,好不容易碰上了兵马俑的发掘,人人都憋着一股劲,“不待扬鞭自奋蹄”!

 

占成同学深情回忆:“我们白天下工地,晚上再在小房子里整理资料,秉灯夜读。我每天12点入寝,张占民往往熬到后半夜两三点,他这种开夜车的精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发现袁仲一先生能熬夜的功夫更深,他甚至常常通宵达旦,正是这种精神成就了他们的学者人生。不知有多少科研成果,就是在这开夜车当中完成的。回想当年那种艰苦的工作,简陋的办公条件,朴素的生活环境,一代学人为事业孜孜不倦地追求,使人敬佩的同时,也让人倍感心酸。”(刘占成:《秦俑发现三十年·耕播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

 

总之,兵马俑是我田野考古的第二站,也是我职业的起点。在考古队小院我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前辈们的言传身教、无私帮助下我初步掌握了发掘技术、治学方法及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为日后事业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踏入秦俑坑——跟着前辈学考古

刚到小队的第二天,我急匆匆填饱肚子,想着马上下坑发掘兵马俑,心情紧张而兴奋。可我对发掘一窍不通,之前在雍城考古队跟着韩伟、尚志儒等先生只学习了钻探技术,发掘技术从未接触过。手铲操作、清理方法、工作程序都要从头学起,好在屈鸿钧、袁仲一、杭德州、程学华、王玉清等都具有出色的发掘技能和丰富的田野考古经验,有前辈们的示范和指导,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也增强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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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鸿钧 & 发掘现场

杭德州、袁仲一等带我走进一号坑大厅,在坑沿边概要地交代了发掘程序及注意事项,便委派一名技工带我去库房领手铲、小双齿、毛刷等发掘工具和工作服,返回大厅下坑发掘。当我走进这千年遗址,亲手挖掘兵马俑,揭示2200年前地下兵团的秘密,内心的激动与兴奋难以言表。两年前,大学“开门办学、批儒评法”时,徐清廉老师带我们班同学参观兵马俑坑,当时一号坑东端开挖了一个20×60平方米的试掘方,徐老师结合考古现场讲述秦代儒法斗争史及秦始皇的历史功绩,算是平生首次远距离欣赏兵马俑。我大学毕业分到省文管会不久,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陈连庆教授一行5人来陕考察,领导让我陪同客人参观周原遗址、雍城遗址及兵马俑遗址。记得当时在一号坑大厅左前方的5间小平房内,近距离观赏将军俑、武士俑、跪射俑及弓弩、箭头等。陈教授感慨道:“看了兵马俑就不难理解统一中国的为何是秦人,原来秦代士兵如此高大魁伟。”后来,我经常写信向陈教授请教学术问题,他每每认真回复,这份情谊令晚辈感恩不尽。更想不到一年后我便以考古人的身份参与兵马俑的发掘,实乃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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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现场

当天任务是清理回填土和揭取覆盖在兵马俑上层的大松木,建保护大厅之前为确保地下文物不受影响,考古队专家商议后决定组织人员在土隔梁上铺一层直径30厘米的松木,再以填土覆盖,以减轻施工机械的碾压震动。后续我们发掘时先要清理填土取出松木,我下坑时回填土清理进入尾声。大约一星期,试掘方里的松木一一挖出,接下来进入遗迹细部清理阶段,这正是我学习发掘技术的极佳时机。我暗下决心争取短时间掌握发掘技术,独立清理文物遗迹。下坑一周来与老技工们也混熟了,我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这里每一个技工都是我的老师,由此迈出了秦俑考古生涯第一步。

 

田野发掘第一关是辨土,辨认土层是考古人的基本功。生土即原生土,是没有人为扰动过的土层,一般土质断面比较纯净。五花土,即人为动过的土层。扰动后原始黑垆土、红土、黄土混杂在一起,回填进遗址或墓葬,土质断面呈现红、黑、黄等斑点状,故名五花土。一般钻探时发现五花土便能确定有古墓或遗址。屈鸿钧先生在坑内拿着夯土块教我分辨花土与生土、夯土的不同结构与细微差别。几个月下来,在屈鸿钧和袁仲一先生的耐心示范下,我逐渐掌握了发掘技术,由一个门外汉步入考古之门。

步入学术殿堂

如果说遇上兵马俑乃人生一大幸事,有缘结识恩师袁仲一先生则为另一大幸事。

 

田野技术只是考古工作者的敲门砖,真正考验的是如何做学问。名义上大学毕业,其实之前我也没读几本书,坦诚地说实际水平可能不及“文革”前的高中生,这样的文史基础进入学术领域难于上青天。可我遇到的考古界前辈都是学界高手。在雍城考古队尚志儒先生教我钻探技术、器物类型与分期等考古入门知识。队长韩伟先生直接给我一本没有标点符号的繁体版《史记》,让我逐字逐句阅读,先从学习古汉语开始,同时将他使用的德国120照相机交给我,让我自学照相技能。更庆幸的是恩师袁仲一先生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他让我把先秦文献中秦人的资料全部摘录出来,准备合作出一本《秦人小传》。不久马非百先生的《秦集史》出版,其体例与恩师构思设想体例如出一辙,虽然没有出书,但通过抄录文献,加深了基础知识,至少知道哪些资料在哪里找,为以后深入研读打下坚实的基础。

 

恩师常常告诫我:“治学要读原著,要靠第一手资料,二手资料往往靠不住。”这一理念成为我的座右铭。我渐渐明白,做学问是一件老老实实的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一篇文章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学术功力、文字修养。与另一位启蒙导师孙机先生的相识纯属偶然。说来也巧,我每天午饭后照例去考古队后门值班室取报纸。一次刚到门口,只见一位中年书生背着个偌大的背包走进来,我凭直觉感到此人非一般游客,便主动询问:“先生找谁?”他自我介绍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孙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孙机先生,大学时就读过他的文章,至此能够见到,实乃奇遇。我二话不说带他到我宿舍放下背包,在考古队大灶吃了点便饭,然后陪他看完一号坑,又一起骑自行车参观秦始皇陵。吃过晚饭,安排他在我主管的资料室平房过夜,当晚请教如何做学问,孙机先生鼓励我:“做学问一定要认真读原著,不能靠马路边的二手材料,马路边的材料你能捡到,别人也能得到。要多读书,读人们不易发现的原始资料。”孙机先生的治学理念与恩师如出一辙。与此同时,我私下与程学华先生沟通,当晚邀请孙机先生参观了正在修复的二号铜车马。他不愧是大师,只看了一个多小时,当《秦陵二号铜车马发掘简报》在《文物》1983年第7期刊发时,其题为《秦陵二号铜车马对先秦车马制度及系驾关系研究的启示》大作赫然在列。我和占成同学对这位一面之交的学者顿生敬佩之情。孙机先生返回单位后,我们之间保持了10余年通信联系。另外我的好友白建钢硕士毕业后,曾带着我的信赴京拜访孙先生。先生在办公室热情接待了白建钢,足见先生爱惜人才、乐于助人的学者风范。

 

平时在考古现场,恩师袁仲一从发掘记录、整理资料到搜集文献、记卡片、写笔记,从选择课题到论文要求、写作规范无不精心指点,手把手教我从头学起,一步步引领我步入学术殿堂。经过近5年的资料积累,我开始写几百字、上千字的小文章。最初发表的《寺工补正》《秦始皇陵园发现瓮棺葬》等文章,都经恩师之手一遍又一遍地修改,随后《长铍初探》《秦兵器题铭考释》《关于秦始皇陵封土形制问题》等论文也是如此。

小院情深

考古队小院是我在临潼工作生活的第一站,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考古人家园。据袁仲一先生介绍,开始并没有长期驻扎的计划,后来发现兵马俑坑规模实在超乎想象,便固定了下来。

 

首批考古人带着二十几个亦工亦农考古学员,先后完成一号、二号兵马俑坑勘探与试掘,三号兵马俑坑发掘及部分文物的修复,与此同时在秦始皇陵园勘探面积达到数十万平方米,还发掘了陵东17座杀殉墓,试掘了其中10座,清理上焦村31座马厩陪葬坑,钻探发现陵西侧大型马厩坑等。如此巨大的工作量仅仅用了两年半时间,正是第一代考古人夜以继日的辛勤工作,为秦始皇陵及兵马俑考古事业奠定了坚实基础。

 

当年没有电视、没有象棋,甚至一副扑克牌也没有,唯一的娱乐就是生产队每隔三四十天放一场老掉牙的电影样板戏,压根谈不上业余生活,前辈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有空闲便打开心扉畅所欲言,彼此从不设防,谈工作、谈学问、谈体会、谈人生,彰显了新中国第一代考古人的精神风范。听恩师讲3年前他们刚来那阵儿,晚上时常有野狼的嚎叫,寒冬腊月野狼偶尔会光顾考古工地,有时窜进农舍咬伤猪羊,足见当年西杨村之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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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杭德州向夏鼐、苏秉奇等专家学者汇报兵马俑发掘工作

队长杭德州是德高望重、有责任、有担当的老前辈,也是考古队最忙碌的一位。他安排考古队日常发掘和后勤事务等工作,还要与生产队和上级部门打交道。每日从天亮到天黑忙得不亦乐乎。几年来我从没有见过他批评过任何人,他坦诚宽容,是一位认真敬业、品德高尚、值得敬重的带头人。

 

印象中程学华先生吃过早饭便骑上一辆破自行车,拿上探铲带领技工去秦始皇陵勘探。节假日也顾不上休息,陵园所有遗址都是他带着技工和学员勘探发现的。先生为考古队培养了多名杰出的考古队员,如技能全才丁保乾,发掘人才杨四娃,修复能手焦文轩,绘图高手杨秀丹、郑解放、吴红雁,钻探专家田松亭、杨续德等,他们为秦陵兵马俑考古奉献了青春,有的老技工至今仍活跃在省内外考古工地上,为考古事业默默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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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仲一在发掘现场指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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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现场 & 技工修复陶俑

王玉清先生以诚待人、非常自律,每天背着工具包,拿上小本子,带上小马扎下坑清理遗址、记录资料。先后发表的《兵马俑一号坑试掘简报》《兵马俑二号坑试掘简报》均出自先生之手。

 

屈鸿钧先生不仅发掘技术好,还有一手出色的绘图技术,兵马俑早期所有图纸都是先生带着技工亲手完成的,数以千计的图纸均经过他认真审定。屈先生性格开朗,善言谈,乐于助人,在发掘现场时常被一波又一波参观者围着,听他用宝鸡话讲述兵马俑发现发掘的故事。

 

刘占成是考古专业的,他一来便进入了工作状态,发掘清理得心应手。他擅长管理,负责现场技工考勤,每天一上班便逐个点名,认真负责从不马虎。他学术研究也不甘落后,先后发表多篇有见地的论文及专著。1995年我回原单位,他继续留在兵马俑,不久后他工作关系转至秦俑馆,先接替我出任秦俑考古分队副队长,后升为考古部部长,一生都献给了兵马俑考古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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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与孙机先生合影(左起分别为左白建钢、孙机、张占民) , 右图为屈鸿钧、作者陪同河南考古所专家

当年粉碎“四人帮”不久,人们心有余悸,说话谨小慎微,人与人之间保留着适当距离感,可考古队像个小家庭,队员之间无拘无束,其乐融融,彼此尊重、相互学习。这在那特殊的岁月里、在那人人自危的大环境下实在难能可贵,前辈们展示了平凡人真诚友善的人性之光。

 

人生如梦,转眼46年过去了,当初那段充满艰辛而快乐的日子难以忘怀。与前辈们交往的近46年中,我深切感受到新中国第一代考古人敬业、吃苦、无私奉献的精神。如今杭德州等4位前辈先后离开人世,但他们善良真诚的品质、高贵的人格、无私奉献的精神时刻激励着我奋力前行,他们为兵马俑考古事业作出的贡献永载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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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考古队发掘组、修复组部分专家与全体技工合影,前排左起李志孝、刘放 、张占民、杨天发、鱼龙、杭德州、程学华、屈鸿钧、刘占成、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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