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叙事的展览策划
源流运动：能不能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展览的背景和基本内容？
受访人：2021年，在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的程美宝教授出版了《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一书。我作为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校友，第一时间购买了此书，兴奋地阅读这位珠江口小人物的故事。我当时便想，这本书宛如展览大纲，若有机会举办这样的展览，定会十分有趣。
美好的期盼往往不期而至。2023年9月，书中提到的“布莱克档案”的收藏单位、美国橡泉园林图书馆的Peter Crane教授受邀来到中国，参加华南植物园的相关工作。Crane教授是世界知名植物学家，他在整理橡泉园林图书馆的收藏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批精美的植物绘画和手稿，即“布莱克档案”。2017年，他在图书馆召开了有关这批档案的专题学术工作坊，邀请了程美宝教授出席。这次到中国，他特意提前几天抵达，带着“布莱克档案”的相关资料和学术工作坊的论文集来到广州海事博物馆，商讨合作举办展览的可能性。这正是我们期盼的。
确定合作意向后，我们立即组织同事研读相关的著作，并前往美国橡泉园林图书馆实地考察，商讨展览的具体实施。接下来便是筹备展览大纲的艰难阶段，我们每周召开一次筹备会议，经过不断地讨论与碰撞，逐步梳理出围绕黄东展开的展览脉络。最终，2024年秋天，黄东的故事与“布莱克档案”一同回到了广州，这里也是故事的起点。
图丨展览序厅
18世纪，西方博物学，尤其是植物学，迎来了蓬勃的发展，广袤的中国大地成为了构建世界植物体系不可或缺的一环。始于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一口通商”政策，使得广州成为了中国与西方交流的唯一窗口。西方博物学家以广州为枢纽，与他们的中国合作伙伴携手，通过多种方式收集中国的植物标本及相关信息，使得来自东方的植物在世界的花园中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遇见黄东：一个清代广州‘事仔’的大世界”展览以1767年至1796年间活跃在广州十三行的“小人物”黄东的故事为线索，结合他与英国商人、植物学爱好者约翰·布莱德比·布莱克的故事，与美国橡泉园林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等单位共同策划实施，通过黄东的视角，展现一个时代的微观历史画卷。
源流运动：展览是如何以黄东这样一个市井小人物为切入点，展现18世纪的广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在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中的宏观历史场景？
受访人：黄东本是一个很难在历史中留下姓名的小人物。200多年前，他在广州十三行讨生活，给洋人打工，当“事仔”（“事仔”是粤语，指为雇主提供家务服务的男性佣工）。机缘巧合之下，他协助“事头”，也就是他的雇主约翰·布莱德比·布莱克，制作了一部有关中国植物的图录，又带着它远赴英国。
本展览在传统的展示模式基础上，采用戏剧分幕的方式，以黄东的第一人称视角回忆往事，介绍他在十三行遇到布莱克、远赴英国、在英国的见闻等情况，用形象生动的情境构建，为藏品的阐释拓展边界，将“物”的孤立表达转化为“事”的关联叙事，将观众带入其中。
第一幕“特别的商人”：时隔多年，黄东向后辈们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当年，他刚来到广州十三行，看到的是日趋繁忙的中外贸易。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英国商人——约翰·布莱德比·布莱克。这个英国青年是一个业余的植物爱好者，有着用图画描摹自然的宏伟目标。作为他的“事仔”，黄东就此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图丨展览第一幕现场照片
第二幕“艰难的旅程”：年轻的“事头”去世后，黄东踏上了前往英国的航程，决定将一个游子未竟的理想带回他的家乡。从十三行商馆区到黄埔港，再到浩渺无际的印度洋与大西洋，黄东与花叶为伴，穿波逐浪，踏上了大洋彼岸未知的土地。
图丨展览第二幕现场照片
第三幕“远方的奇遇”：18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如火如荼。人们对未知的探求从城郊的苗圃走向广袤的天地，来自四面八方的植物、种子和相关的知识汇聚在这里，一点一点地编织起庞大的全球植物谱系。黄东的出现，为这座知识的宝库添上了来自东方的色彩，也为想要了解中国文化的英国上层社会打开了认识中国的一扇窗。
图丨展览第三幕现场照片
源流运动：观众从个体人物的“特殊性”经历的叙事中，是否能真正体会到大转型背景下的“普遍性”历史？时至今日，我们进入博物馆再来“遇见黄东”，从“小人物”观大世界，又有何新的启示和意义？
受访人：18世纪全球贸易迅速发展，广州成为了中国在经济和文化层面与世界接轨的关键节点。珠三角地区作为一个与西方国家交往长达近300年的地方，有着许多像黄东这样的市井小人物。为了谋生，他们以各种方式从事着与西方人紧密相连的职业，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与西方人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交流。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历史记载的局限性，大部分在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普通人长期被忽视。随着近年来史学研究视角的转向，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正是这些活跃在广州口岸的平凡的人们，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以及对知识的渴求，为广州的对外交流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他们所展现出的开放、包容和探索的精神，不仅是广州对外贸易持续繁荣的强大推动力，更为后来广州成为改革开放的先锋奠定了基础，发出了时代的前奏。
图丨展览结尾部分
展览的最后列出了更多“小人物”的故事，包括广州目前有文字记载的时代最早的油画家关作霖、中国籍水手、1755年和1756年先后游历葡萄牙里斯本和英国的广州商人林奇官、曾于1770年在英国皇家艺术院的展览上展出自己作品的广州肖像雕塑家Chitqua（目前尚无资料记录Chitqua的中文姓名——编者著）等。黄东和这些普通人的故事让观者认识到18世纪广州作为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的窗口所具有的重要地位，以及普通人在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源流运动：注意到展览的主要叙事线索来源于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程美宝教授的专著《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展览如何将书本内容转化为展览语言？如何结合展览叙事和呈现做内容上的取舍或增补？
受访人：展览主要参考文献为程美宝教授的著作《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以及由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Kew Gardens）主持的知名植物学刊物《柯蒂斯植物学杂志》（Curtis’s Botanical Magazine）于2017年出版的约翰·布莱德比·布莱克研究专刊。《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结合橡泉园林图书馆收藏的“布莱克档案”，以历史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详细梳理了黄东的人生轨迹以及与布莱克的合作，为本次展览提供了内容框架。
在此基础上，我们又与“布莱克档案”的收藏单位、美国橡泉园林图书馆合作，将《柯蒂斯植物学杂志》布莱克专题学术工作坊论文集的内容融入到展览中，模拟黄东的视角，向观众“讲述”他眼中的世界，以黄东的人生经历串联起18世纪的历史背景和植物科学画等珍贵的植物学资料，在微观的历史画卷中，探寻更为宏大的历史命题，以及像黄东这样的普通人之于历史的特殊意义。
图丨展厅中的植物画稿
图丨场景还原的现场照片
展览设计遵循了时间流动的逻辑线，在空间中不断延伸。我们采用了“讲故事”的方式来设计空间，以黄东的人生经历为时间轴，展开故事的叙述。同时，我们精心挑选了相关展品，并将它们背后的历史故事与空间设计相融合，创造了一个有序的空间布局。这样的设计旨在不知不觉中吸引观众沉浸式体验，激发他们对故事线的感知和共鸣。
图丨反映黄东在英国交往人物的展线设计
橡泉园林图书馆收藏的“布莱克档案”包含了196张以植物画为主的博物图画，以及一本图文并茂的中英文杂字书，书中收录了50张图像。在本次展览中，我们选取了档案中的59幅画作进行展示，并利用相关的信件、植物画相关笔记等档案资料进行延伸和证实，深化展览内容，在凸显“布莱克档案”价值的同时降低普通观众的观展门槛。展览中还穿插了黄东在英国交往的一些人物信息，如他与德莱尼太太的交往、他在诺尔宫室留下的画像，以及当时英国人对黄东的真实评价的重要细节，通过这个小人物的旅程，为我们呈现了两百年前丰满、真实而有趣的历史面貌。
源流运动：为了这种故事的呈现，展览在形式设计上似乎也做出了不少相应的调整？
图丨序厅人物剪影现场照片
受访人：在空间规划方面，展览序厅设计力求先声夺人，以人物剪影象征展览的两位主要人物黄东与布莱克，以植物画和植物运输箱模型展示展览主题。
展览入口处结合文本介绍和对应重点展品，设置黄东与布莱克的大幅肖像画，吸引观众进一步探索。展览第一部分与广州商贸相关的展示空间融入十三行商铺背景，既体现历史氛围，又增强观众的沉浸感。展览中与植物科学画相关的区域则直接提取画作中的植物元素进行点缀，突出主题。
展览第二部分配合展览内容，在展厅设计码头场景，放置18世纪的植物运输箱模型、打包货物的木箱及送货单等，并结合多媒体和展品元素设计沉浸式航海体验空间，让观众拥有身临其境的观感。展览第三部分重点打造邱园及收藏了黄东大幅油画的诺尔宫室场景，营造18世纪英国园林及人文氛围，可供观众打卡拍照并分享至社交媒体，增加展览的传播效果。
形式设计方面围绕航海贸易、植物绘画、文化交流三大主题，分别提取相关设计元素，如航运景象、航海用具、植物纹样、园林景观、18世纪的英国建筑和装饰元素等。展览三个部分的颜色分别选取代表植物的绿色、代表海洋的蓝色和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穹顶的金色进行延伸设计。
图丨船过好望角场景
图丨邱园场景设计
展览中，观众可以近距离欣赏到布莱克家族、麦秀与黄东共同完成的植物绘画作品和手稿，感受中西绘画风格的碰撞与融合。同时，展览还通过场景还原、数字化角色扮演等手段，让观众仿佛置身于18世纪的广州与英国，亲身体验黄东与布莱克的交流互动，立足本土文化，生动还原广州市井生活，进一步展现广州的开放精神和文化底蕴。
图丨展览匹配的数字体验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