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三、 怎么展?
这是在前两个问题已经得到明确之后,从实施操作维度展开的思考,主要是解决设计工作中的实际问题。这部分涉及的内容较为具体而庞杂,需要秉承务实的原则来深度思考可行性的问题。
(一) 从工作机制的维度思考
众所周知,博物馆展览设计工作不是由单一学科、单一知识结构组成的,而是具有很强的交叉融合特征。博物馆的组织、合作、管理、服务、协调等能力会直接影响展览工作的推进以及最终的展示效果,间接影响着博物馆对公众的粘性和口碑。通常来说,这项工作会涉及以下几部分内容(见图8)。
可以看到,博物馆一方面要自行设计,另一方面要完成大量的沟通与协调工作,这是由博物馆自身条件所造成的必然结果。我国大多数博物馆自身的展览职能均有缺陷,比如:不具备施工搭建所需的人力或物力条件,有些甚至没有设计或施工的资质,这也直接造成了当前博物馆展览工作需要大量的“外援”。即便是在自身条件完备的情况下,也会涉及到内部各部门之间的沟通协调。
事实上这也是世界各国博物馆的通用做法,在很早以前,国外博物馆就已经开始实行策展人制度来解决这一问题。策展人制是一种以策展人(Curator)为中心,组建策展团队,整合各项资源,完成展览任务的工作机制,基本可以理解为我们常说的“项目负责制”。策展人自身需要具备深厚的学术背景、敏锐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沟通表达能力,能将展览内容以富有吸引力的方式传达给观众。欧美博物馆的策展人职责涵盖了策划实施展览的全部内容,如:管理藏品、策划展览、学术研究、宣教工作、协助筹款事务等。
这种工作机制通过清晰的责权划分,不仅保障了展览的学术性、严谨性,还可以通过激励机制有效调动员工的积极性,激发员工的创造力,从而提高展览工作的效率和质量。然而这种高效的工作机制在我国尚未得到有效普及,在当前我国博物馆的展览工作中,还是以部门之间的沟通对接为主要形式。这种涉及多个部门甚至多家馆外单位的工作机制很容易造成信息不畅,沟通成本较高,内耗巨大的情况,使工作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因此,在我们提倡创新精神的今天,可以尝试从工作机制的维度入手,使展览工作得以根本性改观。
除了策展人,国外博物馆策展团队中还有一个专业岗位,被称为“释展人”(Interpretative Planner)。其职责是对展览内容进行深入解读和阐释,将展览所蕴含的历史价值与当代社会连接起来,将复杂的学术研究和深奥的科学知识转化为生动、直观、易于理解的展示形式呈现给观众,同时还必须要保持学术研究成果的科学性和权威性。在当前国内博物馆行业,释展人这一职位尚未得到明确的划分和认可。因此,国内的策展人往往需要承担起释展人的角色,从研究、策划到文案撰写,全方位地参与到展览的筹备与呈现过程中。
此外,严谨的工作流程也是确保展览顺利高效进行的必要保障。比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作为世界著名的博物馆之一,其展览工作通常包括6个关键环节(见表3)。
从表3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与国内博物馆展览工作的不同,比如:策展筹备时间跨度较长,展览结束后需要客观评价与总结,资金需要策展人筹集等。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国外博物馆展览的资金来源问题,与国内不同的是,国外博物馆的资金来源大体可分为四个部分:社会资助、政府拨款、博物馆自身营业收入和投资收益。在近些年,特别是疫情之后,各国经济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滑,政府拨款随之逐年削减。因此,国外博物馆更依赖于基金会和自身的各项创收以维持正常运营,其中重要的一项,正是通过展览吸引观众来获取门票及相关衍生品的收益。这也造成了国外博物馆展览工作更加谨慎,思考维度更加全面,逻辑更为缜密,筹展周期通常也会更久。
(二) 从教育形式的维度思考
博物馆的历史演变可大致分为原始、近代和现代三个阶段。从起源到17世纪,博物馆处于以收藏为唯一职能的原始形态阶段;17—19世纪,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研究成为博物馆的第二职能,博物馆步入了近代形态;从19世纪至二战时期,教育成为与收藏、研究并重的职能之一[1]。而我国在1905年方始出现了中国人自建的第一座公共性博物馆。当时,著名爱国实业家、晚清状元张謇创办了“南通博物苑”,从其将“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2]作为办苑宗旨,可看出其明显具有普及科学知识、为改造社会服务的特征。可见,中国的博物馆从一开始就是带有明确使命的机构,通过提供科学和教育价值来改变社会状况[3]。随着“新博物馆学”理念的发展,博物馆的办馆宗旨也开始从“以藏品为中心”向“以观众为中心”转化。1990年,国际博物馆协会更加明确地提出“博物馆应切实履行其作为重要教育资源的职能,为各阶层人群提供教育类服务。”2017年,又再次强调“博物馆有重要的责任发展其教育作用,并吸引更多来自其服务的社区、地区或团体的观众。”[4]这种从重视“物”转向重视“人”的发展观使博物馆的教育价值更加彰显,特别是建立在公共基础上的各类教育形式,其中蕴藏的价值不容小觑。
博物馆教育主要是服务社会,使社会发展得更有创新性、建设性,以此来提升国家整体的软实力。这种教育活动并非是通过强迫的方式要求观众参观学习以掌握某种专业知识,而是采用了更加“柔性”的方法,为观众在知识、观念、情操等方面提供有益的帮助,具有实物性、直观性、自主性、广泛性、寓教于乐等特点。因此,博物馆教育更倾向于一种生活式、伴随式的教育模式,让观众把这些文化讯息带到生活中去使用,而不是去考试,这与学校的强制性教育方式存在根本的区别[5]。
这也导致如今的博物馆对展品的研究与解读均要指向公众,且更加需要采用能够被广泛认知的阐释方式,以此来扩充人们的知识经验,达到丰富阅历、启迪心智的目的,其本质上是基于深度研究而进行的普世教育。但传统的博物馆展览多是以静态展示、讲座、讲解等说、教、视、听的形式开展,或是采用简单的互动、体验形式加深观众的理解,存在传播效率低,持续性差,效果难以量化等弊病。也正因如此,更需要将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相互结合,综合思考博物馆展览教育形式的转变问题。比如,在实际工作中,可以从人类认知行为特征的维度对博物馆与观众的教育沟通形式展开思考。人类的认知行为可分为三个阶段:具象阶段、抽象阶段、意象阶段,并且受限于年龄、知识和感悟能力等多方面因素①(见表4)。
根据上述逻辑,可以筛选适当的展览设计形式或互动环节来适应不同认知阶段的观众,从直观的展示到复杂的抽象概念,再到个人化的意象体验。这可能包括了为不同年龄段的观众设计不同的展览路径,为不同知识背景的观众提供不同程度的信息深度,以及为不同兴趣的观众提供多样化的互动体验等多种形式。通过分析人类认知行为的多维度特征,创造一个既能有效进行教育传播,又能激发情感体验的展览环境。
(三) 从创新创意的维度思考
如今,各行各业都在提倡创新创意。从展览工作的角度来看,可以将创新与创意理解为两个维度的内容。创新主要指的是展示新内容、新观点、新成果、新技术等,通常较为直观,观众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较为明确的信息;而创意则更多指向展览所营造的意境、理念、氛围等,通过各种细节的设计营造,间接地表达出展览主题,内容通常较为隐晦,需要观众花费一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体验方可感知。二者密不可分,但所指又不完全相同。
从创新创意的维度展开的思考涵盖了较多的内容,包括了形式设计创新、观展体验创新、科技应用创新等。其中,科技创新已然成为了当代博物馆展览设计的重要推动力,越来越多的科技手段被应用至展览行业中,这也间接导致了传统展示手法受到挤压和排斥。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较为直接的原因是其陈旧、呆板的展示形式,如同将教科书中的内容以立体化的形式再现了一遍,观展如同看书,体验毫无新意。这其实是由于它只解决了展品在空间中的静态呈现方式问题,仅仅是在“展”,而忽略了“示”中所包含的指向性、告知性和示范性的含义。这显然回避了动态传播方式可给人带来的生动体验和形式刺激,无疑会造成信息获取方式的单一化、空洞化和似曾相识的枯燥无味感。我们可以从这个问题入手,通过采用一些适当的科技手段对展览形式进行丰富和改善,使“僵硬”的观展体验得以活化,重新思考近距离空间信息传递方式的问题。
比如,我们可以结合人类情感认知方面的研究成果,对展览加以创新改进。人类的情感认知可分为三个层次:本能层、行为层、反思层,三个层次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每一层次同样重要,但对于设计师来说,每一层次都有不同的途径去实现[6]。本能层指的是视、嗅、听、味、触等人类共有的本能感知,具体到展览中,就是对环境、光线、色彩、材质、空间等设计细节的精准把握;行为层则是指观展过程所获得的体验感、兴奋感和满足感;反思层指的是观展结束后给观众留下的整体印象和持久度。而情感认知能否奏效的关键在于本能层与行为层是否调动了观众在反思层上的良性情绪反应,使他们与展览内容真实的建立起情感联系,在这个过程中,充满了大量的可供创新创意发挥的价值点和空间(见表5)。
这种发现问题后再针对问题展开思考的解题思路才是创新的本意,而并非是将创新创意简单理解为高科技手段的应用。那些依据主观臆断、滥用、甚至是“神话”科技手段的思维并不可取,其结果不仅不会丰富展览的呈现形式,反而会对观展体验造成干扰。这也从一个方面证明了:设计应该遵循“有限理性”的原则,即设计的目的并不是寻找“最优解”而是在寻找“满意解”[7],在博物馆展览设计中往往没有所谓的“最优解”,为大众提供令人满意的展览才是设计的最终选择。事实上,技术本身具有中立性,并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做出理性正确的选择,一些传统设计手法同样可以营造出较好的创新氛围。传统技术具有成熟、稳定、安全、经济、便捷等优势,目前在博物馆展览中仍是必须的、常规的展示设计手法。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信息技术的介入,的确为博物馆展览面貌带来了颠覆性的革命,特别是那些专为现代展览而设计研发的创新技术,更加有助于深化展览主题、提升展览效果、增强展览感染力(见表6)。
在使用科技展示形式时,必须要遵守适度原则,警惕由于滥用数字媒体技术而产生的过度娱乐化倾向,毕竟博物馆不同于展览馆,应该是一个以静态展示为主的空间。因此,我们所提倡的创新创意一定是要有限度、有逻辑、要解决问题的,而不是制造混乱和冲突的,这样的创新创意才会更具有价值。
博物馆可以被视为当代文化领域的“代言人”,其“一言一行”均会对时代产生影响。因此,作为当代博物馆展览,除了要关注最新的科技动态,将新技术选择性地应用到展览设计形式中,还需要关注技术的可持续发展性。比如:在设计中注重环保、节能等方面的考虑,选择可再生、可降解的材料,或是设计出可重复利用的展具结构,从而减少对环境的影响等,这些在细微之处所体现出的创新创意既符合当代可持续发展的绿色理念,又为博物馆长期发展提供动力,同样值得倡导。
(四) 从展览反馈的维度思考
提升博物馆展览设计水平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要及时进行分析与总结,梳理每个展览的优劣,并形成关键性文件,对今后工作形成指导。这项工作在国外博物馆展览工作中已经成为重要的常规流程,通常在展览结束时,会由博物馆内部人员或是受委托的第三方公司对展览整体效果进行客观的评价。虽然提交评价报告的时间是在展览结束之后,但这项工作其实是从策展阶段就已经开始,直至展览彻底结束,时间跨度贯穿展览始末。
展览反馈报告通常会分为几部分:一是对观众满意度的调查,二是对展览合作方的调查,三是对展览内部工作的调查。限于篇幅,本文仅从观众反馈维度进行分析。
众所周知,博物馆的传播职能正在逐渐从单向传播向注重信息反馈的方向发展,此时的观众已不再是单纯的信息接受者,借助于网络技术的发展,观众已经掌握了信息的二次传播与评价的权利。因此,对观众的反馈调查,不仅要采用问卷访谈等传统的方式,还要广泛关注网络舆情与热点话题。
在传统的调查方法中,观众在观展过程中的注意力、对展览呈现方式的感知效果、对文物展品的理解与记忆等,都是调查内容中的必选项。比如:观众客流量曾经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考察标准,但事实上,作为博物馆来说,仅仅吸引到大量的观众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从有效传播的维度进行更细致的统计。可以设计以“客留量”为考察项,以观众的停留时间作为展览内容是否获得认同的标准。再比如:可以通过观众是否主动参与到展览的互动环节,并对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作为考察设计是否有效的标准。此外,还可以将观众是否有意愿对展览进行主动的传播作为展览接受度与影响力的评价标准等等,这些内容均可视为有效的反馈信息加以统计。下面通过一个实际案例来进一步解释这些具体的调查内容。
2019年5月23日至8月26日,大英博物馆(The British Museum)举办了名为“Manga”的日本漫画展,此次展览也是有史以来在日本本土以外展出的规模最大的日本漫画展[8],这也成为了本次展览的一个“卖点”。在展览结束后,由大英博物馆委托的第三方公司———莫里斯·哈格里夫斯·麦金太尔(Morris Hargreaves McIntyre)咨询公司完成了一份长达27页的总结性报告,详细梳理了观众构成、参观动机、参观结果以及是否与办展初衷相匹配或超出预期等内容。其中还通过与多个展览数据的横向比较,得出了对此次展览的客观评价。
通过与I am Ashurbanipal(我是亚述巴尼拔)、Rodin(罗丹)两个展览的横向比较,分别统计了观众结构数据和观展停留时长。通过观众数据的比对,发现Manga展的首次参观者以及重复参观者分别为27%和36%,均远远高于其他两个展览,这从一个方面证明了展览的受欢迎程度。此外,在观展停留时长的统计中,“参观者在Manga展览中平均花费93分钟,这与Ashurbanipal展的92分钟相当,但比访问Rodin展的76分钟长得多。这表明此次展览成功的吸引了观众。”并且,报告还认为此展之所以能够真正吸引观众,是由于“数字内容增强了参观者的体验,为展览带来了有趣和引人入胜的气氛。数字和传统元素的结合受到了好评,并为这个不太传统的展览平衡了展览的内容,这有助于吸引观众,增加观众在展览中停留的时间。”报告中还对观众年龄结构、观众专业知识培养、展示设计手法、情感认知结果等多个领域进行了评价。这些基于真实数据的反馈信息成为了大英博物馆后续展览设计的可靠依据。
这种总结报告形式的反馈意见,实际上就是在建立一套完整的以观众体验为核心的评价体系。也就是说,在评价内容基本不变的情况下,在策展之初既要拟定出展览将要实现的目标,也要将其贯彻于整体工作之中。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维度来进行设定,一是从展览内容的维度,考察的是所展示的理论研究成果、展品精彩程度、展览规模等一些物理层面的显性指标;二是从观众体验和感受的维度,通过一些情感层面的隐性指标来反映展览的真实效果(见表7)。
四、 结语
博物馆是贮存文物并将其传承后世的宝库,是保存记忆和开展研究的场所,也是展览、传播、分享和交流的空间。作为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博物馆不仅保存着前人的记忆,为当前的社会服务,而且也担负着将其传承后世的责任。
事实上,在博物馆展览实际工作中需要思考的问题远远不止本文中涉及的这几个方面,但展览的成功与否,往往取决于设计者是否能够站在不同维度,全面思考展览问题。因此,无论是在当今还是在未来,博物馆展览设计均需要构建起多维度思考问题的能力,要时刻关注最新的科技动态和社会需求变化,将新技术、新理念应用到展览设计中,拉近文化与观众的距离,同时,还需要注重环保、节能等方面的考虑,采取有远见的决策,主动迎合文化和旅游产业融合的时代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