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殷墟博物馆新馆开馆。“长从何来——殷墟花园庄东地亚长墓专题展”首次大规模集中展出了“花东M54”出土的珍贵文物。走进展厅,好似穿越至3000余年前的晚商,与墓主人——这位名叫“亚长”的武将不期而遇。
亚长的安葬之所,在晚商王都殷墟的王室领域范围内,即今安阳小屯村、花园庄村一带。亚长墓周围数十米内,丝毫未见其它晚商墓葬,这不符合夏商周三代“聚族而葬”的惯例。
墓上恰好叠压着一座夯土建筑,范围、方向完全与墓葬一致,很可能属于“享堂”之类。考虑到晚商流行“集合庙制”,即将若干家族祖先合而供奉于单座宗庙内,此处专为亚长一人立庙,显然别有深意。
墓中出土的骨骸与遗珍,为我们认识这位生活在三千余年前的贵族,提供了蛛丝马迹。
亚长的遗体,以俯身直肢的姿态,被封存在木棺内。下葬时,他的身下铺满花椒,或许是为避免尸体腐烂朽坏,但显然并未奏效。从残存的骨骼判断,亚长是一位身高170厘米的男性,大致死于35岁。
亚长骨骼上有累累伤痕,说明他英勇善战,在短兵相接中受过重伤,被锐器切开了皮肉,深及骨骼——右侧髂(qià)骨上有一处戈矛刺伤,并因炎症侵染导致骨质疏松,或许在这次受伤后,墓主还熬过了一段时间;左侧股骨小转子、左侧肱骨、左侧肋骨上均有明显的刀斧砍伤,且均未见愈合痕迹,墓主大抵在受伤不久后便死去;而最致命的一处伤口,在左侧股骨上部,敌人用铜矛从左后方刺穿了亚长,切断了他的股动脉,矛尖刺进了左侧股骨,导致他在短时间内毙命。这些迹象表明,亚长死前曾冲锋陷阵,在战场上受重伤而亡。他的遗体被运回王都,以丰厚的规制安葬。
受益于新兴科技检测手段,考古学家得以推测出亚长的出身之地。其牙齿珐琅质的锶同位素检测结果显示,亚长年幼时,居住于殷墟以外的地区。骨骼的氧同位素检测结果则表明,亚长曾生活于靠近海洋的地区,或许在淮河流域。这样的检测结果,与考古发掘提供的证据是颇为一致的——亚长出身于王都以外,后前往王都,效忠于商王。战死之后,得以埋葬在王室领域,但因他本人并非王室成员,故不可列入王室宗庙,宜单独设庙纪念。他的墓葬亦孤悬于墓地之外,并未“聚族而葬”。
▲ 青铜钺是军事权力的象征,亚长墓7件铜钺中有6件柄部两面铸有铭文(图所示为其一),凸显了亚长生前军权在握的地位。摄影/洛卡奇
卷首刀与铜钺,在晚商时期皆是罕见而贵重的武器,象征拥有者所掌握的军事权力,铜钺在上百座墓葬中方得见一,卷首刀在上千座墓葬中难得一见。7件铜钺中,1件尺寸较大,6件尺寸较小,或许分属亚长本人及其多位属官。最大的铜钺通高达40.5厘米,柄部铭有“亚长”字样,肩至器身中部饰有兽面纹、夔纹、龙纹与鸟纹。铭文、纹饰皆以绿松石镶嵌,精美程度无以复加。
卷首刀是迄今所知晚商时期最高级的青铜武器,墓中出土的3件卷首刀,通长均在45厘米左右,近柄端铭有“亚长”之名,在展厅中的独立展柜内,我们可近距离地观察亚长卷首刀弯卷的前锋,以及刀身上繁复的夔纹。
厅中展示的数量较多的铜戈与铜矛,是寻常的武器,前者可用于啄击、钩杀,后者则可用于刺击,每件大抵由一名兵士使用。考虑到古人仅会随葬所拥有的一小部分青铜武器,多数则要留用备战,那么,直接隶属于亚长的士兵数量,显然要比铜戈、铜矛的总数还要多出许多倍。再算上战时临时供他调遣的士兵,亚长所率领部队的规模,或应以千人而计。
亚长的骸骨和他身边的上千件青铜武器,在我们脑中串联成这样一幅场景:3000年前,一位威武的将军,挥舞着金光灿灿的刀与钺,带领数以千计的兵士冲锋陷阵,喷涌的热血,将沙场染成了暗红色……
▲ 图为亚长墓出土器物中非常重要的一件青铜器牛尊。其原型是商代尚未被驯化的野生动物圣水牛,至西周时已逐渐灭绝。牛尊的重要性还在于这是一件礼器。周人在殷礼的基础上制礼作乐。摄影/洛卡奇
亚长墓随葬品的空间布局,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该墓随葬的青铜武器数量众多,但却多被放置于椁内的四壁与四角。与墓主身体距离更近,在商人认知中更适合用于定义贵族的社会身份的随葬品,是棺内数以百计的精雕细琢的精美玉器,以及棺椁之间数十件厚重奇绝的青铜容器。
墓主头戴绿松石饰,胸佩由157枚玉管、4件龙形玦等串成的饰品。在古代伦理中,贵族应在典礼中穿戴与其身份相配的衣服与饰品。亚长的衣服未能保存,但他穿戴的玉饰,展示着他在典礼中的得体仪容。
身体周围,放置着大量玉礼器,包括玉戈3件、玉戚6件、玉璧1件、玉卷首刀1件、玉柄形器2件等。玉柄形器是“祼瓒”(“祼”是“灌酒于地以请神灵”的仪节,“祼瓒”是“祼”所用法器)的组件,作用是在酒液中附上“玉气”,更好地吸引鬼神前来接受祭祀。另几种玉礼器功能繁多,既可在祭祀中用作祭品或法器,也可作为身份象征物持有,还可在贵族之间作为礼物互赠。玉礼器具有这些仪式功能,大抵亦出自其所蕴含的“灵性”。既然玉礼器在诸种宗教、政治活动中,皆处于“中枢”的位置,那么墓葬中随葬的玉礼器,显然彰显着墓主生前举办各类祭典的威仪。
以上三种随葬品,在发掘时皆在棺内。至于棺外椁内,则主要陈设着各类青铜容器与乐器,营造出“钟鸣鼎食”的宴享场景。不少青铜礼器以“三层花”的方式装饰,即以密集云雷纹填地,主纹作高浮雕凸起,主纹轮廓内,复饰以流畅阴线。它们与妇好墓随葬铜器,共同代表了晚商青铜器铸造的最高水平。
与食器一同放在头端的,还有铜觚3件、牛尊1件。觚原名“同”,可与“祼瓒”合用而灌酒于地,也可作为饮具使用。牛尊形态仿生,体形健壮肥硕,活灵活现,设计者颇有想象力地在牛的体表饰以小鸟、夔龙、兽面等其它动物的形象。
陈设在墓主脚端的,多为酒器与水器,包括储酒器方罍1件、方尊1件,盛酒器铜觥1件、方彝1件,大型温酒器铜斝1件,小型温酒器铜爵9件,祼酒、饮酒器铜觚6件,挹注(舀酒)器铜斗1件,以及可用于盥洗酒具的“大水盆”铜盂2件。一幅盛大的饮酒场景油然而生——酒具洗净备齐,将美酒从储酒器倒进盛酒器,再转入大型温酒器中加热,后分入小型温酒器,供多个仪式参与者祭奠或酌饮。
▲ 图为亚长的遗骨,考古人员在他身上发现了7处刀砍伤或砍砸伤,判断其死因可能是被铜矛贯穿了盆骨,导致动脉失血而亡。摄影/洛卡奇
“长从何来”展厅,集中展示了这些酒器、食器、乐器中的典型器物。亚长随葬的酒器与食器,无论在容量还是数量上,均远超个人所需,显然是用于众人分享的。
墓主亚长并非M54埋葬的唯一死者。
▲ 图为亚长墓出土铜镞。青铜武器,既是亚长驰骋疆场的底气,也是他英年殒命的祸首。摄影/洛卡奇
人祭,是通过毁坏身体的方式,被当作“动物祭品”刻意处死的“人牲”,多为头骨或无头躯体。在甲骨文的祭祀卜辞中,人牲是商王室供奉给祖先与神明最为贵重的礼物。人牲的来源,多为战争或田猎行动中捕获的异族。
在考古发现中,人祭习见于王室成员墓葬,而罕见于非王室墓葬。而亚长墓的二层台内,埋葬了3颗人头骨,填土内埋葬了2颗人头骨。这些人牲,大抵是亚长去世之后,商王考虑到他生前的卓著功勋,特地赏赐给亚长遗族,以供丧葬活动使用的。
已故著名考古学家俞伟超先生曾说:“历史已逝,考古学使她复活。为消失的生命重返人间而启示当今时代的,将永为师表。”考古学的初衷,绝不仅在于以好古之心把玩古物,体味些雅趣,而是在于恢复无数逝者那曾经生动的社会生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亚长墓出土的精美遗物,便不仅仅是“物”,而是3000年前古人的鲜活缩影。他们既包括在“祀”中合乎威仪,在“戎”中“身先士卒身先死”,赢得曾被遗忘之“身后名”的亚长本人;亦包括在“祀”中“既醉既饱”,在“戎”中奋勇争先的亚长族人;还包括亚长所效忠、又对亚长施以厚爱的王廷。晚商王国由生命权所划定的阶序,亦同时显现出来——从具有生命权的社会正式成员,到无生命权却保有人之体面的贵族私侍,再到被当作动物对待的人牲。这一切的一切,皆曾浓缩在一座占地不过20平方米的墓葬中,如今则为大众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