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百年前三峡考古工作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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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7 14:56 来源:重庆考古

1925年11月,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一支冠以“中亚探险队”名号的考古队伍,在时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考古部副馆长尼尔斯·克里斯蒂安·尼尔森(Nels Nelson)[1](后文简称“尼尔森”)的带领下,从宜昌溯流而上抵达万州,耗时两个半月,对长江三峡沿岸的洞穴和古人类生活遗址进行考古发掘。

随行人员中,除了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考古工作者和船夫等人员以外,还有尼尔森夫人埃特琳∙G∙尼尔森(Ethelyn·G·Nelson),尼尔森夫人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在1927年《Natural History》1月刊上撰写了“A Houseboat on the Yangtze”一文,其中不乏对三峡风光、风土人情、船只往来、沿途市镇的有趣描述。

三峡见闻,于人迥异,但迤逦、险绝之风光,淳朴、勤劳之人文,从来不缺记录者,今在整理三峡地区历史影像过程中,对上文进行全篇图文翻译,作为三峡考古的侧记,为三峡考古的历史再添一旁注。

我们的船并不大,包括船长和船员以及我们的五名私人工作人员在内,共有22人。因此,当我们在各自的舱室安顿下来后,几乎比纽约的小公寓更拥挤,但我们玩得更开心。当然,我们必须学会不要让头撞到我们专用舱室的天花板横梁上,几次猛烈的撞击让我们学会了谨慎。尼尔森先生和我占据了船的中心位置,仆人和船长在船尾,船员在船头;尽管没有外部通道,但我们的住处没有受到任何使用上的困扰。当需要从船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时,船员们就从我们的屋顶上跑过去。他们自己的部分没有永久性的屋顶,只有晚上或天气不好时才用大块垫子盖上。
在长江上,拖我们这样船只的人被称为纤夫”。他们走的道路有时在水边,有时则在悬崖峭壁上,从下面看就像一根铅笔划过的痕迹。这条道有时在巨石间,模糊不清,几乎看不见;有时又是一条真正的石板路。我们的船员大多是男孩或年轻人。尽管是冬天,他们却穿着最单薄的棉衣,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几乎看不出衣服原来的样子。有些人穿着草鞋,有些人则光着脚。然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并不能打消他们的好心情。当船靠岸时,他们通常会开始在沙滩上嬉戏,尽管他们已经跑了数英里,还经常解开绳索绕开麻烦的岩石赤身裸体地跳进冰冷的江水中。他们还会迅速地捞起一只被射杀的鸭子,或潜入水中寻找丢失的物品。我们渐渐喜欢上了他们,也喜欢上了和蔼可亲的船长,他那柔和而富有说服力的声音能够鼓舞最固执的船夫再次努力,也会让不情愿的外国人从口袋里多掏出几块钱。只有一次,我们看到他发脾气,那是在一次艰难的急流中奋力拉船时,他对大副说了一些可怕的脏话,幸好我们听不懂。大副自己也气得上蹿下跳,表现出了中风的症状。不过,事件结束后,两人似乎都没有怀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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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2]是我们的第一站。

在这次探险中,我特别喜欢的是船舱里九岁的小男孩喜子——一个胖乎乎的小家伙。他无疑是仅次于船长的最重要的船员。从早到晚,他的名字从船的这头一直被叫到那头,而且总是得到一声欢快的“嗨”的回应。当他翻越屋顶时,或手里拿着抹布,或者急忙跑向船长拿烟斗并装满烟丝,自己先抽几口,确保烟斗燃得旺了才递给船长。有时,他还会上岸帮忙拉绳子,无论是扬帆起航还是划桨,他都干劲十足,和大家一起唱着激昂的号子,双脚用力跺地,表现得非常出色。
我们的游轮从上海出发,沿长江一路前行,在宜昌城下几英里处,平原地带逐渐变成丘陵,真正风景如画的地区从这里开始。第一晚的停泊地设在仙人桥,这是一座天然拱桥,横跨在单调的平原和壮丽的峡谷之间。当然,我们晚上并不航行,即使是汽船也不会在这一河段这样做,我们旅行方式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在心血来潮或业务需要时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停下来。只需向船长挥挥手,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可以跑上跳板,开始向山坡上的洞穴或寺庙攀爬,而船员们则沿着河岸分散开来,很快就能寻找到那些考古学家特别喜欢的奇石。
可以说,他们几乎在我们旅行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购买一些补给品,尼尔森先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考察地面的机会。所以尽管前景看起来并不太乐观。我们还是沿着岩边漫步,检查着那些散落一地的巨石。很快,我们就兴奋地捡起散落各处的石斧碎片,随后又将这些碎片扔掉,取代被扔掉的碎片的是经过长时间搜寻后发现的更好的标本。村里的孩子们也加入了搜寻的行列,起初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石头,但很快他们就学会了辨别,最后他们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躲进船里。我们再也没有找到过这样一个标本如此丰富的地方,但这对我们的船员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实践课,他们似乎很喜欢之后的搜寻活动,每当他们发现的某样东西被雇主评为(非常好)时,他们都非常高兴。
圣诞节那天,我们来到了距离江口千里之外的宜昌,这里距离著名的长江三峡入口只有几英里。我们非常幸运地收到了中国内地传教会[3]的斯奎尔夫妇(Mr.and Mrs.Squire)的邀请,和他们一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圣诞大餐,这是他们又一次盛情款待我们,使我们的江上之行舒适而愉快。我想在这里说,如果没有在中国的传教士,外国人在中国的道路会比现在艰难得多。他们在我们旅途的不同地点给予了我们许多礼遇。
从远处的山上或从河流看,宜昌展现出一幅非常迷人的景象。白色的房屋,灰色的瓦顶,沿着弯曲的河岸线,面对着对岸一系列金字塔形的山峰。然而,走在它狭窄、肮脏的街道上,被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乞丐包围,甚至可能经过某个倒在地上已经放弃挣扎,无情地被遗弃的可怜人的尸体旁,这些事情,让人想要逃离,去一个更干净、人们更有情感和同情心的地方。当时江水很低,江岸上布满了当地人临时搭建的草屋,直到春天河水上涨,他们才不得不再次向城市方向撤退。许多舢板停在水边,载着乘客驶向停泊在更深水道里的汽船上,船主们招揽生意的刺耳叫喊声让夜晚显得格外恐怖。因此,当我们能够继续沿江而上时,我们感到非常高兴。
山上的积雪下了一两天,我们不得不在晚上点燃火炉来取暖。通常,我们觉得只有一盏灯笼提供阅读光线的小木屋就已经很舒适了。我们的船员们从早到晚都在厨房的铁皮炉子里塞满了柴火,因为离得很近,所以也能给我们取暖。这些男孩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实际上是蒙古探险队常规仆人队伍的成员[4],所以他们了解我们的需求,并一丝不苟地照顾我们。小沙(随行人员,音译)做饭很好吃,小王(随行人员,音译)则像在我们自己家里一样,小心翼翼地为我们服务,他一边哀叹着那张破旧的桌布(这是蒙古时期的遗物),一边坚持给我们用指碗盛饭。我们带了足够的罐头食品,此外,几乎每个村庄都能买到鸡、鸡蛋和蔬菜。除了猪肉,我们几乎买不到其他肉类,猪肉是中国人在能够改变以蔬菜为主的饮食习惯时食用的主要肉类。此外,沿河还盛产橙子和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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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美丽的彩色寺庙(张飞庙)位于云阳县城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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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农场都有自己的神龛,人们在神龛前焚香祈求庄稼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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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有许多神秘的角落和缝隙,适合安放神像,是佛教寺庙最喜欢的地方。

在我们出发前,关于土匪和士兵的传言很多,据说这些士兵只要心情不爽就会向我们开枪。有好几次,船长都警告我们要准备好枪支,因为一些村民报告说附近有坏人出没。于是,尼尔森先生晚上睡觉时会把手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认为我们都没有因危险而失眠,除了船夫们兴奋的谈话引起的失眠,显然,他们整晚都在寻找麻烦。虽然我们不得不携带大量现金来维持装备的运行,但我们从未受到过任何骚扰。可以说,我们受到了所谓“河神”的保护,那是一块刻有文字的碑,放在船长小屋前厨房后面的架子上,偶尔会在它前面烧香——想必是在我们面临土匪袭击的危险或即将穿越险峻的急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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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长达 24 英里的巫山峡谷中度过了一个多星期,这是长江三峡中最长、最美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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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长江从黄色的潺潺溪流变成了一面闪闪发光的铜镜。

当我们缓缓穿行于峡谷之中时,其宏伟与美丽丝毫未减。在我们完全领略其壮阔之前,眼前已展现出辽阔壮丽的景象。我们的小船停泊在那些高耸的悬崖脚下,显得那么渺小,我们只能爬上陡峭的岩壁,增加视野,以恢复自信。虽然时令已晚,半热带植被未能展现出最佳状态,但竹林依旧展现出细腻迷人的景致,一簇簇优雅的棕榈树则为路边的小神社或古老陵墓投下阴凉。偶尔,一些鲜艳的红色灌木丛为灰暗或棕色的岩石增添了生机,而每当农民能在山坡上找到立足之地,或发现一小块可以播种的土壤时,一片片鲜绿的田地便见证了他们的勤劳。有时,山间高处的一个洞穴会流出一条水流,它越过长满青苔的石头,汇入河流。黑白相间的石灰岩山脊耸立着奇异的山峰和尖塔,远处的山顶上,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寺庙矗立在天空中,似乎一有大风就会把它们从地面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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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是沿河的洗衣日,但在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妇女们尤其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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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到达目的地的前一天,这艘蒸汽船为了避免撞上一艘帆船而遭遇不幸。

这些寺庙沿河而建,分布广泛,它们的作用不仅仅是为了装饰风景。它们主要的目的是防止河龙破坏船只,如果你在经过时献上贡品,你的安全就能得到保证。
有一天,我们爬上了一条又长又陡的台阶,台阶由许多石块组成,最终到达了一座寺庙附近的一个小山洞。与以往不同,似乎没有人在附近收集铜钱来安抚神灵,我们带着完好的资金回到了船上。半夜时分,我们被岸上的喊叫声惊醒,接着是翻译尖锐的嗓音。第二天早上,我们得知“祭司们 ”(和尚们)听说了我们的来访,便下来向我们索要费用,以帮助我们获得神灵的护佑,但我们的人拒绝打扰我们,他们便悻悻地撤退了,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不祥的话:“好吧,我们已经警告过你们了。”我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不便,这或许要归因于我们自己的神灵保佑。
其他寺庙的守护者则更加警觉。有一个人有一个独特的收钱装置,在一根长竹竿的末端拴上一个类似蝴蝶网的东西。他站在江边的岩石上,一旦有船驶来,他就会把这个容器伸到船边索要捐款。后来,我们爬上了他的庙宇,这是一座非常壮观的庙宇,坐落在一个大山洞里,里面供奉着许多佛像,他还用茶和甜食款待了我们。在寺庙主体的旁边,有一尊在山石上雕刻而成的巨大佛像,佛像前有一盏灯一直在燃烧,由于历代信徒不断向其头上浇油,佛像已经变得漆黑。
在翻山越岭和穿越山谷的长途跋涉中,我们遇到了许多当地人,他们把我们视作奇人异士,不过他们总是很友好,只要稍加鼓励就愿意与我们交流想法。我们主要的交流方式是手势语,但令人惊讶的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竟然能够用这种方式传达很多信息。如果他们有时误以为尼尔森先生试图向他们解释的石制工具只是他特有的“守护神”,那也无伤大雅,我们仍然可以友好地分别。
女人们对我的穿着特别感兴趣,她们急切地想看看我的衣服是怎么做的,几乎要把我剥光,还摘下我的帽子看我的头发。也许是因为我的脚,她们可能怀疑我不是女人,因为她们自己是蹒跚地走在小木桩上,即使是那些背着重担或在田里干活的人也是如此。有时,我们会被邀请到他们的家中。有一次,我们吃到了热腾腾的玉米,口袋里还装满了红薯。还有一次,我们被邀请到了一位渔夫和他妻子的家中,他们住在一个山洞里。这个男人说他的家族已经在这个山洞里住了一百多年了。家具是最简单的那种。在岩石地板后部的凸起部分,铺着垫子作为床。山洞的前部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和一个用粘土砌成的炉子,炉子上有一个大的浅铁碗,用来煮米饭和蔬菜,这些是他们的主要食物。还有一些瓷碗和必不可少的茶壶,这些物件一直都保持着原样。
我们并不太喜欢村子里的人。他们更加世故,小男孩们坚持成群结队地跟着我们,妨碍我们考察河岸采集标本的工作。他们还养着凶猛的狗,这些狗会突然向我们扑来,好像要把我们撕成碎片一样,这让人感到不安,有时它们似乎真的有这个意图。这些小村庄的特点大同小异,参观一两个村庄就足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狭窄且(至少在我们看来)非常肮脏的街道两旁是黑漆漆的小店,里面出售肉类、蔬菜、活鸭和活鸡、衣物以及许多其他东西,这些东西大多摆放在前面的柜台上,有时甚至直接摆在人行道上,让行人只能艰难地绕道而行。令人讨厌的乞丐挡住了去路,他们举着碗讨要铜板,并发出凄惨的呻吟。露天的粪坑既难闻又刺眼。显然,当地人很喜欢这种环境,因为即使在似乎有足够空间扩展住处的地方,他们也会挤在一起。因此,我们没有在村子里多逗留,而是匆匆离开,去呼吸田野里充满花香的空气。
风箱峡是溯江而上的旅途中最后要穿越的峡谷,虽然它是最短的,但也许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这里的悬崖峭壁非常高,而且形状各异,如诗如画。每个旅行者都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如现在无法到达的岩石裂缝中的一些棺材;过去一位将军为了防止他的敌人登上白帝城攻城,曾经在河对岸拉过铁链的铁棍;以及悬崖上的洞孔,狡猾的敌人曾在这里插上木桩,让士兵们攀爬并最终到达白帝城奉节城,有盐泉,在冬季江水低浅时,人们会忙碌地开采整个冬天。而在夏天,它们则被埋在黄色的长江水下。从远处看,蒸发锅冒出的白色蒸汽就像一座活火山,而在参观现场时,可以看到赤身裸体的工人们在发光的熔炉背景下的剪影,他们在盐水坑中进进出出,将水输送到蒸发锅中。虽然没有峡谷地区的壮观,但从白帝城到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几英里外的白水溪之间的乡村也不乏趣味。
我们发现了许多洞穴,还参观了各种寺庙。当我们接近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时,农田呈现出更加繁荣的景象,美丽的绿色田野和闪闪发光的稻田映入眼帘。水似乎无处不在,空气中也充满了水汽,使得风景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正赶上收割甘蔗,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磨坊,三头水牛正拉着大滚筒碾压甘蔗。收割甘蔗的人给了我们一些甘蔗,我们嚼了嚼,觉得很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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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护河上的船只,人们在岬角上建起了宝塔[5]

船长一直很高兴能在他的船上挂起我们的国旗[6]。在宜昌,当我们把旗子交给他时,他立即把旗子挂在了桅杆一半高的位置上。我们反对这样做,因为这样会让我们的船看起来像是在哀悼,于是他把旗子挂到了船尾的一根杆子上。我们有时想把旗子收起来,以免它被风吹成碎片,但显然他不愿意把旗子取下来,我们也没好意思坚持这样做。最后,他的态度似乎得到了证实。在这么多周愉快的漫游之后,我们刚刚告别了这艘船,带着国旗离开时,就有人冲上船来抢走了船长的20美元和几袋大米,还带走了大部分船员充当行李搬运工。我们很抱歉,但也无能为力。
我们的航行就此结束了。
 

注释:

[1] Nels Nelson(尼尔斯·克里斯蒂安·尼尔森),(1875年—1964年),丹麦裔美国考古学家,时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考古部副馆长,此文作者的丈夫。

[2] 位于今湖北省宜昌市点军区艾家镇境内荆门山附近。

[3] 自晚清,在华传教士创造的更适合中国本地情况的宗教组织。

[4]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中亚探险队曾深入内蒙古探险。

[5] 原巴东宝塔,建于光绪初年,被日军炸毁于1941年。

[6] 自重庆开埠之后,很多本地船只或外国团体雇佣船只,挂上有合作关系的外国旗帜,以寻求安全保障或便于通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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