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元以后,文人用印日渐流行并趋于多样化。书画作品中既有标记姓名、字号以及鉴藏等功能明确的印章,也有大量寄寓个人心志的闲章。作为晚明名士的米万钟素以好异尚奇著称,其所用印文如“五一之五”“洞天灵焰山长”等尤具独特性、私密性与社会性,不仅印风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而且内容也留存了丰富的生活细节。因此,对其含义与背景的追溯既有助于深入了解使用者的生平经历,亦由此触及当时的社会风气,从而在通向一个真实可信的米万钟的同时,也充实了相关艺术史研究。
关键词:闲章;五一庵;私密;墨石图;晚明
故宫博物院藏晚明奇士米万钟(字仲诏,号友石)所绘《墨石图》(图1),其上钤有一枚“五一之五”朱文方印(图2),可谓章法得当,结体高古,线条自如。然一时或不知其意,亦似乎迄今尚无人论及此印个中原委。加之印文有时为了布局之宜,存在字形损益变化。1因此,如何准确理解印文含义与辨析字形本身,两者密不可分。今笔者据目之所及相关史料,于此略作考述,祈请高明指正。
米万钟家族承祖辈余荫寄籍都下,他青年时代得意于科举场中,素以恃才傲物示人,一时声名鹊起。然而,中年的米万钟仕途不畅,长期停留于县令一级,加之地处偏远,又历经丧子之痛,一度心灰意冷。临近四十岁,米万钟终于时来运转,喜得次子吉土,并于万历三十六年戊申(1608)重返仕途,出任南京附郭六合县令一职。其间政绩卓著,深得好评,广受赞誉,方志记其“加惠学校,赈济饥民,有‘水镜慈母’之称”。2
两年之后,米万钟于庚戌(1610)离开六合赴京出任新职,仕途开始出现转机。之后数年间,米氏屡获升迁。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其门下弟子六合人氏孙国敉(字伯观,原名国光)于自家园中构建五一庵。万历四十三年乙卯(1615)长至日,他在《五一庵记》中写道:“五一庵者,于余园中庵五先生,而以其庵之者一之也。五先生维何?其官吾土者两人:唐六合县丞王无功先生绩,及吾师前邑令米仲诏先生万钟;其人本六合之外,而游于六合之内者亦两人:初祖达摩及六合园叟张果;其产吾土者一人:周剑客专诸。而所谓以庵之者一之也云何?则国敉自命也。”3然后,他依次对王绩、米万钟、达摩、张果、专诸等五先生与六合一地之间的渊源逐一作了叙述,其中米万钟事迹尤详。4孙氏如此表示:“嗣是,千余年乃得一仲诏先生……故庵先生。而因念无功先生为异代同寅,遂追录为配享耳。两先生皆具禅心道气,故以达摩、张果附而。”5至于述及“论其诗,古隽乃直超无功上;其书法亦超其家南宫上;而画品则伯仲虎头、龙眠间;性酷嗜奇石,亦肖其家南宫,而其石更饶理所未有之奇,恨南宫不及见耳”6种种情形,更是对米万钟颇多溢美之词与千秋之想。
由此可见,孙伯观构建五一庵其要旨在于彰显乃师米万钟其人其事。他在文末写道:“光窃为之论著曰,五先生隐显仙佛不同格,然正以其不相袭格也而有同韵。譬则五行相克而还相生;五岳不同形而同气;五音不同律而同和;五色不同彩而同质;五味不同性而同调。余非能酒禅剑仙,合五先生而一之也,而幸旦暮遇之。愿以余一人周旋五先生间……余将以此义诠之仲诏先生。”7显然,孙氏曾将建五一庵的缘由作了一番自圆其说,以取得米万钟及其他人的认可。不过米氏本人对此似乎有所保留,当时他写有《孙伯观“五一庵”成,余以留滞金陵,不得过访,先寄乔梓一首》长诗,其诗云:“水镜阳秋咏五君,同龛长似未离群。堂支鲤骨屯云气,树带龙鳞积雪文。百里神驰星欲聚,千江影现月应分。他年着屐非生客,曾写羊欣白练裙。”8米万钟仅以留滞金陵为由,而“不得过访”,诗中亦未述及“五一之五”之类的说法。其实在此之前,米氏已另有专祠祀之,由顾太史撰写碑文。孙伯观在文中亦有所提及:“(米万钟)殆班马史才也,而用作栽花吏,遂能以文学兼循良邑。故有颛祠祠先生者,语具顾太史碑。不具论”9云云。
米氏年友王思任在《五一庵志叙》中写道:“六合有伯观孙氏,诛茆为庵,置板位焉如作重之意,祀专诸、祀达摩、祀张果老、祀王无功、祀米仲诏,颜之曰‘五一’。”10清晰地表述了孙伯观所建五一庵的内容及其功用,同时依其排序也恰巧诠释了米氏“五一之五”印文之本意,即米万钟位列五一庵所祀五君之第五位。这对于米万钟而言,或有自谦之意。王思任在《米太仆家传》一文中还记曰:“六合人孙伯观,奇士也。侠而藻作板重祀专诸、祀张果老、祀王无功、祀米仲诏,人以为异,而予以为同。”11显然,光怪陆离的晚明社会,为本属私密的个人关系提供了公共土壤,滋养着纷乱复杂的人情世故,“五一之五”一印亦由此生焉。
时人薛冈的《六合县五一庵志序》,同样论及此庵的名实关系,他认为:“日丽星繁,令君之文章也;山高水长,令君之惠泽也。不假厥庵,而名自表也。无功之与三家也,得夫子而名益显者也。庵匪志弗永也,志者,史之流也。有心哉,孙生伯观之祠而志也,犹之乎传循吏也。故曰祠之者,似乎不伦;而志之者,似乎不得已也。繇斯以谈庵五人而一之,夫谁曰不可也。”12可见薛氏在诙谐之中,似有言外之意。可与不可,一念之间而已。
颇有意趣的是,五年之后西蜀孙之益则又建五一庵,并有《重建五一庵记》一文。他认为,孙伯观作为米万钟弟子,建庵以报答其师:“古之为弟子,三不朽皆可以报其师。故伯观之报其师也以立言,语具《五一庵记》中。”13并表示:“余既为广其庵庐,并为广其“五一”之旨,如五星不同躔而同聚,五云不同彩而同瑞,五湖不同泽而同汇,五玉不同产而同荐,五金不同液而同丹,五兵不同器而同威,五灯不同薪而同传,五德不同诠而同性,五位不同数而同合。此亦足以畅伯观之所未发乎。”14孙之益在伯观对五一庵的阐发基础上,重新加以诠释。于是,泰昌元年(1620)孙之益“乃捐俸为庚,创庵于旧学里之左”15,孙氏此举自然与米仲诏曾任四川铜梁县令不无关系。正如他最后写道:“往米先生校蜀士而得,余喜以为吾道在蜀。顷余按部江南北者,久之,乃得伯观。又与伯观同宗,而以揆诸衣钵所自,不觉听然笑曰‘吾道南矣’。”16是年十月,他写下此碑记。两处“五一庵”遥相呼应,其意虽有别,其旨则一也。
如前所述,米万钟“五一之五”之印与弟子孙伯观建五一庵密不可分。孙氏何许人也?有方志记曰:“孙国敉,原名国光。天启五年恩选贡生,廷试第一,随授延平府训导。后钦授内阁中书,蒙召题《九阳图》及敕定琴名,以光字重庙号,赐改国敉。”17又或曰孙氏“字伯观,以明经授古右史官”18,后入《六合县志》“文苑传”。孙伯观亦能画,县志称其“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霄上,不可以图画求者,喻之书法,则钟张逸少,岂得以品第拘哉!学不为人,自娱而已。”19显然,孙伯观追随米万钟也属翰墨因缘,意气相投。
此外,孙伯观也曾提及吴彬(字文仲)为米万钟所作《十面灵璧图》:“顷闻仲诏先生已属吴文仲图其家藏石子为一卷,而授时贤题咏之,此自其书画船中家常饭也。然余欲纂《灵岩小志》一书,当向先生钞一本来载志中。”20巧合的是,“五一之五”下方为“洞天灵焰山长”白文方印(图2),米万钟此号便与董其昌为《十面灵璧图》所作长跋有关。大约在甲寅(1614)冬,米氏曾将此卷邮三千里请董其昌定一名称,董氏为此写道:“吴文仲为米仲诏画所藏石一卷,仲诏走信三千里视余,余为定名曰‘此《洞天灵焰》也’……”这段文字后来收录于《容台别集》21。个中内容与现存吴彬名迹《十面灵璧图》卷后董氏长跋(图3)不尽一致,然两者意思相近。
就孙伯观《五一庵记》写于万历乙卯长至日而论,“五一之五”一印当在此稍后面世,米氏此帧《墨石图》约绘于这一时期。无论画法还是钤印,均符合米万钟作为晚明奇狂之士所具有的独特意趣。而且,米氏《墨石图》与吴彬《十面灵璧图》同一家数,作品之间的相互关系,其实也是此际米万钟各方交游的产物。至于上款所称“敬仲先生”,似即米万钟友人刘荣嗣(字敬仲,号简斋,别号半舫),其生平在成克鞏所撰《总河大司空刘公荣嗣传》中叙述颇详。22刘氏自称与米万钟“交谊不浅”23,从一些诗作来看也确实如此。他与晚年的米万钟多有往还,而且与孙伯观亦并不陌生。大约崇祯三年庚午(1630)初春,刘荣嗣曾在大慈仁寺同米万钟、王左海、陈石泓倡和;24稍后立春日,米仲诏曾邀刘荣嗣及张更生、陈无异、孙伯观等人社集漫园;25同年七八月间,刘氏同苏徤吾又饮于米万钟青笑亭。26可见二人交往甚密。此外,十几年前刘氏尚有秋夜集米万钟古云山房之举。27时至辛未(1631)夏五前后,当刘荣嗣闻知米氏夫妇离世后,即成诗三章以挽之。此外,他还写有《少冏卿米仲诏先生配陆淑人节烈序》28。由此可见,刘氏所言不虚也。而米万钟精心为之的《墨石图》流传至今,应是二人当年交谊的直接明证之一。
位于六合县大东门外的“五一庵”,及至乾隆后期仍在29;光绪年间的方志则注曰“贼废未建”30,大约因太平天国战乱而遭损毁,随之消失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由是观之,这方“五一之五”米氏闲章固然因其内容引人遐思,亦以简洁、明快之印风可推及出自高手,更以其成因涉及历史学、社会学等诸多方面,凝聚晚明朝野上下种种风尚。正所谓方寸之间,气象万千,一印印之矣。
[1]譬如,此印释作“五一之吾”,其意亦可通。
[2](清)刘庆运修、孙宗岱纂《六合县志》卷四,第53页,顺治三年(1646)刻本。
[3]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8页。
[4]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8页。
[5]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8页。
[6]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8页。
[7]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9页。
[8]顺治《六合县志》卷十一,第39页。
[9]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8页。
[10] (清)王思任《杂序》,第57页,明末清晖阁刊本。
[11] 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卷四,第93页,清顺治刻本。
[12] (明)薛冈《天爵堂文集》卷二,第5、6,明崇祯刻本。
[13]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9页。
[14]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9页。
[15]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49页。
[16] 顺治《六合县志》卷九,第50页。
[17] 顺治《六合县志》卷六,第30页。
[18] 顺治《六合县志》卷六,第39页。
[19] 顺治《六合县志》卷十二,第17页。
[20] 顺治《六合县志》卷十二,第43页。
[21] 是书卷四“画旨”,第52、53页,明崇祯刊本。
[22] 李时茂修、赵永吉纂《曲周县志》卷三,第12—17页,顺治十三年(1656)刻本。
[23] 他写有《挽仲诏及淑人陆氏,仲诏死之日,淑人无恙也,一哭而殒。观风使者闻于上,士绅傅诵竞为歌咏。余与仲诏交谊不浅,成诗三章》。参见《简斋先生诗选》卷三,第34页,清康熙元年刘祐刻本。
[24] 刘氏有诗《天啓元年,予假归,友人饯予大慈仁寺松下,松古秀多姿,大雄殿前二株相向,局曲偃盖,枝柯横出,如虬龙爪,其肤如鳞。予归去十年,不作春明之梦,独怀两松不能置。崇祯三年,再至其地,爱恋有加,因赋短律,同王左海、米友石、陈石泓俱用闲字》,《简斋先生诗选》卷三,第32页。
[25] 刘氏《立春日,米仲诏邀同张更生、陈无异、周廷吹、李大生、王孝仪、孙伯观社集漫园,得六麻》,《简斋先生诗选》卷三,第33页。
[26] 刘氏《同苏徤吾饮米友石青笑亭,候王左海不至》,《简斋先生诗选》卷四,第28页。
[27] 刘氏《秋夜集米仲诏古云山房,得十四盐》,此诗约写于庚申(1620)前后。《简斋先生诗选》卷三,第12页。
[28] 参见刘氏《简斋先生文选》卷三,第12—14页,清康熙元年刘祐刻本。
[29] 廖抡升修、戴祖启纂《六合县志》卷三,页五十一记“五一庵在大东门外”,乾隆五十年(1785)刻本。
[30] 谢延庚等修、贺廷寿等纂《六合县志》卷三,第35页,光绪十年(1884)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