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娟丨“新西国”“金国”铜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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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0 09:42 来源:中国篆刻杂志

摘要:故宫博物院藏“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鼻钮铜印,与传世、著录“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同属“国-千-百-长”印例的代表物,二者都是西汉末新莽时期边属国的基层归化官印,与边疆归化人群在汉帝国内的多重身份有关。“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印可读可信,行用于王莽当政时期、改号称新之前,不可以伪印视之。

关键词: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新莽;蛮夷印;归义;归化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枚“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鼻钮铜印,曾见《魏石经室古玺印景》著录,后经国家文物局调拨,入藏故宫。此印一度被认为是伪印,在读法和真伪上有所争议。其实它和传世、著录的“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同属“国-千-百-长”印例的代表物,二者都是汉末新莽时期边属国的基层归化官印,与边疆归化人群在汉帝国内的多重身份有很大关系。

为便于行文,下文将“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两印分别简称为“新西国”印、“金国”印。

一、形制和断代

“新西国”印共有两枚,故宫所藏印面文字潦草,“羌”字讹脱一横笔,应该是潦草的仿刻。但这并不意味着“新西国”印是伪造,因为同样的印文,不仅瞿中溶曾考证,还有一枚可靠的印拓,见著于郭承勋《古铜印选》。这枚印拓整饬端正,用字规范,可惜不知原印现藏何处。“金国”印现有一枚,《魏石经室古玺印景》著录的印拓与今北京故宫所藏,文字分毫不差,应是同一枚印章。

至于印钮形制,“金国”印是瓦钮。“新西国”印,郭承勋《古铜印选》著录为瓦钮,其仿制印(故宫所藏)是也是瓦钮(或者说鼻钮,只是穿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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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1:“新西国”“金国”官印著录表

“金国”印的印钮穿孔壁宽而薄,剖面近似椭方形,类似形制有陈介祺著录、现藏北京故宫的“灵州丞印”,只是“金国”印尺寸略大。“灵州丞印”《征存》定为西汉印,最近吴比撰⽂提出,这类瓦钮官印定型于西汉,⾏⽤至新莽。2参考“灵州丞印”的印制,“金国”印应当也是西汉或新莽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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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国”印,印文冠首“新”字为朝代号,无疑是新莽官印。其印文共计十二字,印面布局为四列、列各三字,这种布局又见于“新保塞乌桓䙳犁邑率众侯印”,后者传1935年出土于河北丰宁。3“金国”印有十个字,印面布局为三列,列各三、三、四字,在两汉官印中仅见。4叶其峰先生曾指出,六个字以上的官印始见于新莽。5“金国”印的形制、用字皆为新莽制度,但印文不用“新”朝号,我们可以推测,“金国”印属于西汉末王莽当政时期,制作和颁赐时间在王莽称帝改号之前。

 

二、“国—千—佰—右小长”印例

“新西国”“金国”二印的递藏、形制已梳理如上。其印文的读法,清代以来就有讨论。叶其峰先生曾论及“金国”印,解读为“金国”赐予“辛千夷槐”族的官印,这种观点,应是受到清人瞿中溶考证“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的影响。瞿中溶的读法是“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

案此亦莽时西羌之印,故称“新西国”也。“安千制外”,当是羌人部落之名。佰长亦有小长及左右之目,与前印(引者按,即“新保塞渔阳左小长”印)略同,盖皆亡新之制。6

与瞿中溶将“安千制外”读作部落之名相似,叶其峰先生也将“辛千夷槐”视作族群、部落专名。他将“金国”视为印章颁赐者,同样来自金石学的传统看法,即归义官印(金石学的传统说法是“蛮夷印”)前常常冠有颁赐朝代的名号,如汉、新、魏、晋等。叶其峰先生判断此印是伪印,因为此印是汉印形制,但“金国”不知所在,史籍中也从未见过“辛千夷槐”这一族名。7

不过罗福颐先生似不这么认为。在周季木先生收入此印不久,罗福颐先生编纂《汉印文字征》(1930年石印本)时也收录了这枚“金国”印,8据其书凡例“伪造之印,不予收入”,罗福颐先生显然认为此印可信。9

其实将“金国”“新西国”两印对照来读,我们意识到二者有一个相似的结构,即“国-千-佰-右小长”——“金国-辛千-夷槐佰-右小长”“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仟长、佰长的称号,汉晋时期常用于颁赐归化外族首领,史书和出土印章中均多见。但汉代属国内的仟、佰则不常见。不过我国西北出土汉简中,已有边属国内佰、佰长、小长的线索,如额济纳河流域中部A32遗址(即汉代张掖郡肩水金关遗址)出土的名籍简中,提到了西北属国中的佰:“属国胡骑充国佰县泉里呼淦,年廿五,长七尺五寸,黑色,□□□”,10“张掖属国破胡佰三里杨忠,年五十一,长七尺三寸,十二月甲午入”。11流域北部的A10遗址(瓦因托尼)出⼟西汉武帝征和三年(前90)⽊简,提到⼀位名叫⼦长的属国百长:“出穈卌三⽯⼆⽃,征和三年八⽉戊戌朔⼰未,第⼆亭长舒付属国百长⼦长。”12A32遗址还有一枚“张掖属国右部小[长?]”残简,是西北属国内“小长”的证明。13

至于属国,在汉代文物中或省称属,或省称国。前者较常见,如“安属左骑千人”鼻钮铜印,安属即安定属国。属国省称“国”者,则有传世东汉犍为属国上计铜钟刻铭为证,铭文作“熹平六年楗为国上计王翔奉”,楗为国即犍为属国。14“新西国”“金国”二印,亦皆属国省称国者。西国即西河属国,金国即金城属国。这里有必要排除“西国”为西域之可能。新莽时期有西域、有东域,如“东域将”严尤,率乌桓、丁零兵出击匈奴。15但东域、西域是将军称号,指的是其军事调配范围跨越州、郡,总掌一方,与“属国仟佰”这种结构不可并论。

“新西国”和“金国”都是颁赐西北属国内小长的官印,“新”朝号使用与否,不仅和印章行用时间有关,更牵涉到西汉末年“少数民族”在帝国内的多重身份问题。首先,“国仟佰长”印可以冠首朝代号,意味着新莽将其使用者排除在汉人之外,说明他们是归化汉朝的外族人。其次,归化人的官印不使用驼、马、羊、蛇等典型动物钮,没有族名,以及未冠“新”朝号这些特征,则可视为西汉传统的延续,意味着西汉帝国接纳这部分归化人群为汉人,至少在边属国官印制度中没有将它们视为外族。

总之,“金国”印和“新西国”铜印可读、可信,是我们理解西汉新莽时期,边疆归化族群参与帝国生活的重要文物。

草稿于2019年,2023年秋定稿。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1] 周进辑《魏石经室古玺印景》,1927年秋印行,1989年上海书店影印本,第83页。又据[日]加藤慈雨楼编《汉魏六朝蕃夷印谱》,《尊古斋印存》《碧葭精舍印存》著录印拓同此。

[2]《征存》333号,郑珉中主编的《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玺印》亦定为西汉印。吴比《汉印‘鼻钮’考》,《西泠艺丛》2021年第7期,第63页。

[3] 商承祚遗稿,商志 整理《玺印倅》,《湖南省博物馆文集》,1998年4月,第3页。

[4] 两汉、新莽公印的印面文字安排,有三列,列二―二―三字、列三―二―三字、列各三字者;有四列,列各二字、列各三字者。参看《秦汉南北朝官印征存》1069号“奉亲无/极单/右平政”(东汉),

399号“长生安/乐单祭/尊之印”(西汉)497号“大师军/垒壁前/和门丞”(新莽),1013号“安民千/岁单祭/尊之印”(东汉),1065号“稾街/千岁/单尉/之印”(东汉)等等。

[5] 叶其峰《古玺印与古玺印鉴定》,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49页。

[6] (清)瞿中溶《集古官印考证》卷9页27a。

[7] 《古玺印与古玺印鉴定》,第54页。

[8] 见卷六“槐”字下。1930年石印本著录来自周季木,1978年文物出版社、2020年故宫出版社印本亦皆收录此印字形。

[9] 不过他晚年编纂《汉魏晋南北朝官印征存》中未收“金国”印,或许是因为“金国”印当时尚未入藏故宫。

[10] 出土号73EJT14:2。《肩水金关汉简(二)》上册第8页(彩色照片),中册第8页(红外照片),下册第4页(释文),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

[11] 出土号73EJT37:710。《肩水金关汉简(四)》上册第106页,中册第106页,下册第62页,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南省博物馆文集》,1998年4月,第3页。

[12] 旧简编号148.1+148.42。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二)》,“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一〇九,2015年,第119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居延汉简甲乙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上册图版六九,下册第104、105页。“属国百长子长”,过去长期被释作“属国百长千长”,新整理并拍摄红外照片的《居延汉简(二)》已改释为“子长”,甚确。

[13] 出土号73EJT9:148。《肩水金关汉简(二)》,上册第215页,中册第215页,下册第111页。

[14] 《汉金文录》卷2页4b,黄县丁树桢钤拓。《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秦汉金文录》,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06页。

[15]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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