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vs马?谁是更适合中国牛马打工人体质的出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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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8 11:42 来源:中华遗产
代步工具,无疑是现当下人们赋予车最重要的属性。但古人赋予车的用途,并不仅限于此。
车强,方为万乘之国;车美,需持国工之道;车礼,彰显等级威严。天子驾六、车马随葬、戏车弄索、鸣銮赫奕、羽盖逍遥……中国古车曾走在车舆发展的“快车道”上,留下了华夏文明的行进轨迹。
这一切还得从牛车的历史讲起。

▲ 江苏南京象山东晋墓出土的陶牛车及俑群。
魏晋南北朝,慢悠悠的牛车“席卷而来”,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的交通工具,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墓葬的壁画、画像砖上都可见牛车的身影。
牛车,也掀起了一波新的审美潮。
徒步上班有损国家威望
公元482年4月11日,南朝齐的开国之君萧道成驾崩了。国有大丧,百官纷纷进宫哭吊尽礼,一时间车乘拥挤,填塞街陌。可众目睽睽之下,住在几里外、已有80高龄的侍中王琨,却选择步行而来。
这反常的举动当即引来了朝臣的非议:“故宜待车,有损国望。”——你应该坐车来,这样徒步有损国家威望。王琨其实并非不知,只是那天正好碰上“牛不在宅”,家里没畜力拉车。
没有牛,难道不能换用马车吗?牛车莫非是什么特别的象征?

▲ 古人云:“古者必有命民,然后乃得衣缯彩而乘车马。”只有得到君主授官命职,方有乘坐车马的资格。与车马有关的器物,也便彰显着主人的身份等级。图为济南市考古研究所藏西汉鎏金青铜当卢。摄影/动脉影
想寻找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历仕南梁、北齐、北周、隋朝的学者颜之推在他的著作《颜氏家训》里,如此形容梁朝时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城内的出行风尚:
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
梁朝虽在502年取代齐朝,不过齐梁皇族皆为兰陵萧氏,可谓一脉相承,并将南朝文化推向巅峰时代。而那时的建康,城中竟毫无马匹的踪影。大臣周弘正用一匹矮小的果下马,便被视为“放达”,也就是不守礼法。甚至于,敢乘马的大臣还会被弹劾。
而历史的耐人寻味正在于此,倘若往前倒推几百年到汉朝,牛车与马车的地位则会截然相反。

西汉宣帝刘询出身坎坷,父母皆死于巫蛊之祸。据班固《汉书》载,地节三年(前67年),宣帝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外祖母王媪。只是,由于王媪是坐着牛车去见外孙的,遂被长安百姓讥讽为“黄牛妪”。这说明,汉朝时候坐牛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史记》写得更直白,在形容秦亡后天下疲敝的样貌时,用了“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的例子。天子都备不齐由四匹同样颜色马拉的车子,将相们只能乘牛车。
这样的观念终汉一世几乎不曾改变,只在某些特殊时期有例外。
《晋书·舆服志》说:“古之贵者不乘牛车,汉武帝推恩之末,诸侯寡弱,贫者至乘牛车。”因汉武帝削弱诸侯王的势力,那些封地窄小、入不敷出者,只能改用牛车节俭度日。学者丁邦友在《汉代物价新探》一书中,列举了汉代河西边境一带的物价,当地的马价基本在4000钱到15000钱之间,而牛多在3500钱以下,差异相当明显。4000钱是什么概念?西汉晚期的地方郡县,俸百石的小吏月薪只有1000钱。常年养马的花费,实非普通人所能承受。相反,汉宣帝时的大司农田延年,曾一次征集民间牛车三万辆作运沙之用。可见百姓家中牛车的数量远比马车多。
这不由得让人好奇,牛车难道是从诞生之初就受到歧视了吗?

▲ 河南安阳隋代麹庆夫妻合葬墓墓门门额上的石刻纹样,其居左的位置为牛车出行图。
考诸古籍,周秦文献《吕览》中就有了“王亥服牛”的传说,称商朝的祖先王亥驯牛以驾车。而以考古出土的实物来说,1978年河南安阳殷墟王陵区M19祭祀坑也挖出了双牛挽车。这说明,在商朝晚期,牛车确实已经出现了,但相比于殷墟马车的数量,实是九牛一毛。
商朝的造车技术可能跟驯马一样是外来的。或许,那些将战车带进商朝的部族,是看不上牛的,进而影响了上层贵族们对用牛驾车的印象。可生活在金字塔顶端者,并不能要求其他人也保持这般的“风骨”。
所以,即便马车占据了最高地位,牛车依旧保留了一席之地。从出土的秦代简牍来看,配备牛车还是官吏们待遇的一部分。比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里的《金布律》就提到,“都官有秩吏离官啬夫……十人,车牛一两,见牛者一人”。意思是说,每十个人分配一辆牛车,同时还分配一位看牛的守卫。

▲ 牛车亦盛行于北朝,在新疆、甘肃等地均出土了与牛车有关的文物,图为 北齐徐显秀墓壁画。供图/太原市文物保护研究院北齐壁画博物馆。
牛车地位在汉末悄然提升,如《晋书》有言,“自灵、献以来,天子至士遂以为常乘”。而这种现象的源头,在于价格的微妙变动。东汉灵帝光和四年(181年),朝廷设置“騄骥厩丞”之职,掌管从各郡国调集的好马。谁知,地方豪强趁机哄抬马价,“马一匹至二百万”,疯涨了上百倍。于是,皇室被迫改变习惯。三年后,黄巾大起义爆发,接下来又是汉室分裂为三国,战争节奏加快,能负担养马成本的人越来越少,牛车取而代之也正在情理之中。
随世风兴亡的牛车
只是,以这些人的经济实力,想保持用马车的传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究竟是什么致使身在高位者愿意接纳牛车呢?这就不得不提东汉一朝的儒学大兴了。

▲ 上图描绘了牛车出行时的盛大仪仗。绘画/蒙阳
当时道德和舆论对人仕途的影响很大,像汉末的许邵兄弟常在每月初一发表对当世人物的评议,即名动天下的“月旦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也是他厚着脸皮从许邵那里求来的。而在曹氏掌握大权后,负责选官的崔琰等人“尚俭节”,故而将清廉作为提拔人才的标准:“吏有着新衣、乘好车者,谓之不清。长吏过营,形容不饰,衣裘弊坏者,谓之廉洁。”于是为了打造自身勤俭的形象,营造方便升官的舆论环境,士大夫们甚至故意弄脏衣服,藏起车马,上班还自带工作餐。马车被归入奢侈一流,而牛车这个从前被人瞧不起的“平替”,自然就成了大家的首选。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乘坐牛车慢慢地不再是短暂的“权宜”,反而逐渐演化为国家典仪的一部分。西晋出现了多种皇室专用的牛车,当时称为“犊车”。又如御衣车、御书车、御轺车、御药车之类的货车,皆“并驾牛”。皇帝“出朝堂举哀”,会乘坐驾牛的画轮车。有“勋德”的诸王三公,会配置“皂轮车”——这种车由四头牛拉动,“上加青油幢,朱丝绳络”,是君王礼重的标志。

▲ 深圳博物馆收藏的唐代铜牛车,双辕结构,棚顶饰以束带,制作考究。
风俗相因,牛车成为了身份的象征,贵人们如果弃牛使马,无异于自甘堕落。
巧的是,西晋末年晋室南渡,再次为牛车的盛行创造了条件。江南并非是出产骏马的地方,而且蜀中当时被“成汉”政权占领,东晋无法通过联通四川与敦煌的“青海道”获得西域良马,间接导致牛车的地位更加稳固。
江南与中原之间长久的战争,令全天下都笼罩着不安的氛围。为了在短暂的人生中尽可能享受,士族的心态也变了,越来越沉迷于风流雅事。《颜氏家训》对当时“贵游子弟”的观察入木三分,说他们“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牛车行驶平缓,明显会适合这些贵人们展现优雅的举止。

▲ 晋朝时期贵族的出行。
有趣的是,南梁建康令王复,有一次偶然听到马的嘶吼声,吓得心惊肉跳。惊魂未定之余,他竟脱口而出:“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这样的猛兽,应该叫老虎才对,怎么会被称作马呢?如此情境,谁想恢复古制、启用马车,无异天方夜谭。所以,难怪当年王琨宁可靠两条腿走,也不换马车入宫。只是,倘若遇上紧急事件,牛车速度慢的硬伤便暴露出来。
这一点当时的人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事实上,西晋就存在经过训练后堪称健步如飞的牛。《晋书》记载,兖州刺史苟晞很热衷于讨好朝中权贵,每每得到什么奇珍异宝,都要以最快速度送到洛阳。这里面应有不少难得的食材,而兖州距离洛阳有500里之遥,他十分担心长途跋涉耽误了食物“鲜美”。于是,苟晞特意买了一头千里牛,“每遣信,旦发暮还”,似乎真的实现了洛阳至兖州当天往返一次的迅捷。牛车是否能有如此神速,固然不乏史官添油加醋之嫌,但不妨碍我们想象当时利用牛车的盛况。

▲ 晋朝陶牛车及俑群。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发生在东晋开国功臣王导身上。
王导的妻子曹氏,嫉妒心强又性情暴烈,因此他娶了妾室后,只能秘密安排她们到别馆居住。某天,王导听说夫人知道自己金屋藏娇的地点,十分害怕心爱的宠妾受辱,他居然“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也就是弄了个“牛车漂移”前去通风报信。后来,司徒蔡谟还拿此事打趣王导,说等朝廷赐你“九锡”的时候,都不用拿别的东西,光给你短辕犊车、长柄麈尾两样就行了。

▲ 王导画像。
对肤柔骨脆的江南人来说,奔驰的马与慢悠悠的牛之间,无疑后者最对大家的胃口。
有趣的是,牛车渐渐向北席卷,甚至引领了敌国的驾乘潮流。能征善战的鲜卑人,开始跟着南朝雅士一起,大批启用牛车。北魏宗室元仲景,因常驾一赤牛,得了个“赤牛中尉”的外号。
北齐“武安王”徐显秀的壁画墓中,东壁就绘有牛车出行之场景。该车由一赤牛拉动,车轮金黄,车身黑色,车棚前檐较长且有垂帘,当为通幰车。类似的图画还出现在北齐“东安郡王”娄睿墓西壁,可见鲜卑王朝的牛车之风属实不虚。

▲ 唐代三彩牛车。供图/陕西历史博物馆
牛车在隋代和初唐时期,依旧不乏实例。右骁卫大将军、定襄县主之夫阿史那忠墓里的牛车出行图就相当著名。只是,似乎在唐玄宗之后,独领风骚500年的牛车,日渐淡出了上层社会的舞台,几乎和东晋以来的门阀政治一并死亡了。
昔日优游岁月的象征,倒在了蓬勃的新时代门槛前,是如此的突然和让人不解。传统的消亡,可能真的只在那么一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