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这座充满活力的大都市,总是以其现代化的天际线和丰富的文化遗产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站在乐天世界塔的阴影下,这种历史与现代的交融尤为显著。
蚕室地铁站一带,是首尔著名的旅游区、商业购物区。韩国最高的大厦、高达556米的乐天世界塔近在咫尺,耸入云霄,带给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摄人心魄的震撼。
▲ 三田渡碑及韩国最高的大楼乐天世界塔(摄影/遗岕)。两处遗迹,形成了颇有意味的两组对比。
去商场购物的人很多,相比而言,附近一座被列入韩国史迹第101号的古迹,可谓门可罗雀。它名为《大清皇帝功德碑》,俗称“三田渡碑”,刻立于1639年。
如果说乐天世界塔代表着韩国现代化的成就和骄傲,那么,三田渡碑则用5.23米的高度、千字的长文,铭刻着韩国历史的一大耻辱。
一荣一辱,直线相距只有区区200米,视觉上的巨大差异,历史与现实的魔幻交错,强烈冲击着观者的眼球和脑海。这通碑的作者,是朝鲜王朝和清朝。
三田渡碑,如何共同讲述了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故事?
▲ 三田渡碑位置图。
17世纪初的朝鲜半岛,处于朝鲜王朝统治下。
1392年,高丽大将李成桂废黜高丽王,篡位自立,上表奏闻明太祖朱元璋,定国号“朝鲜”。其子李芳远在位时,被明朝正式册封为朝鲜国王。由是,两朝建立起了宗藩关系。尤其在万历年间,日本侵略朝鲜(壬辰倭乱),万历帝派兵援朝,驱逐倭寇,明朝对朝鲜更是有再造之恩,两国“恩同父子,义则君臣”。
1618年,建立后金汗国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兴兵反明,次年取得萨尔浒之战的重大胜利,几年之内,迅速占领了辽、沈等大量关外土地。一向以“小中华”自居的朝鲜,自然无法坐视“蛮夷犯上”,1619年即派姜弘立讨伐后金,结果姜弘立兵败降金。
▲ 壬辰倭乱,日军登陆釜山。
朝鲜由于屡屡支持明朝骚扰后金后方,很快招致了后金铁骑的挞伐。
1627年,后金军队连破义州、平壤等城,兵锋直指汉城(即首尔),朝鲜仁祖被迫逃往江华岛避难,最终朝鲜与后金约为兄弟之国,后金获得了大量粮食物资。1636年,皇太极自立为皇帝,国号大清,在策动对明的大决战之前,皇太极决定先彻底翦除明朝的羽翼,亲征朝鲜(朝鲜史书称为“丙子胡乱”)。大军在十二月八日渡过鸭绿江,长驱直入,五天之后即占领了汉城。
仓皇之下,仁祖欲再次逃亡江华岛,可是前途已被清军阻断,转而去往位于首尔东南20余公里的南汉山城。1624年,仁祖鉴于汉城防御性能低劣,令人在南汉山上构筑作为避难之用的山城。没想到,竣工仅仅十年后,南汉山城就承担起了庇佑君主的使命。
三田渡碑开篇即写道:
大清崇德元年冬十有二月,宽温仁圣皇帝,以坏和自我,始赫然怒,以武临之,直捣而东,莫敢有抗者。时我寡君栖于南汉,凛凛若履春冰,而待白日者,殆五旬。
从十二月十五日起,仁祖君臣被浩大的清军围困在山城内,将近50天之久。山上云雾四塞,终日晦冥,天气严寒,守城军卒甚或有冻死者。而城外清军日日饮酒吃肉,坐等朝鲜自毙。朝鲜诸道援兵难以为继,宗主国明朝自顾不暇,是战是和?朝鲜大臣分为两派,争论不休。
一月二十二日,江华岛上的王族大臣被俘;一月二十五日,清军缩小包围圈,准备发起总攻……清军日益紧逼的威势,迫使朝鲜人做了选择,天平倒向主和派一方,双方签订和约,规定朝鲜与明朝断交,改向清朝纳贡称藩。一月三十日,仁祖走到三田渡,向清人投降。清人特意在这里建了一座受降坛。坛下,仁祖面对皇太极行三拜九叩大礼。1637年为农历丁丑年,这一事件史称“丁丑下城”,被朝鲜人视为莫大耻辱。
仿佛是为了彻底抽掉朝鲜人的脊梁,清廷进而要求朝鲜在三田渡立碑刻铭,颂扬大清皇帝的功德!
确实是耻辱。
姜弘立助兵明朝,朝鲜在碑文里自我反省“小邦迷不知悟”;清军掠夺了朝鲜数十万百姓,碑文却写“环东十数千里,咸囿于生成之泽”,这是古今典籍都很少见到的圣举;清人保留朝鲜宗祀,是“皇帝之功之德,直与造化而同流”。
康熙帝曾评价三田渡碑说:“此等地方,太宗文皇帝定朝鲜之役,我兵无处不到。以已破之国,我朝为之重加营建,俾安堵如故。是以其国人于太宗文皇帝驻军之地树立石碑,备书更生之德。”
但朝鲜人显然不会这么想。
在接到清人命令后,朝鲜一直有意迁延,直到1638年清廷册封使来朝,催促朝鲜赶紧呈上碑文。按照清人要求,朝鲜写的碑文必须要经过审核,确保符合清廷的价值观。朝鲜国王令大臣张维、李庆全、赵希逸、李景奭等人各撰写一篇碑文,虽然这些秉持儒家思想的士大夫百般不愿行此违心之举,但形势比人强。结果李庆全生病、赵希逸故意写得艰涩难读,朝鲜遂把张维、李景奭两篇碑文入送清朝,经皇太极的谋臣范文程阅览后,选定了李文,又令其稍作修改。
1639年十二月,在满朝忿恨声中,延宕三年的碑刻终于立了起来,清廷特意派了满、蒙文书写人员,在碑刻正面刻写满、蒙文字,背面则由汉城府判尹吴竣书丹汉字。朝鲜史料《丙子录》描述道:“作彩阁,设层阶,立崇碑其中,围以垣墙,工役浩大且巧。”此外,还有一通较小的碑立在阁外,以示君臣上下之分。
可想而知,如此一通碑刻,自然是朝鲜民众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1640年,清朝命令朝鲜派兵攻打明朝。史载,始终忠于大明的一些士子入朝进谏,不被采纳后,“发愤而去,搥碎三田渡碑石”。这通被毁的碑,有可能是阁外的小碑,如今三田渡碑旁边还有一个略小的龟座,大概就是它的残留。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承认朝鲜独立,持续500年的宗藩关系终结。为了肃清藩属国的遗毒,朝鲜试图清理一切宗主国的痕迹,立于汉城西门外、迎接清朝使者的迎恩门被拆毁,三田渡碑也被推翻在地。
日据时期(1910—1945)再度复原;1956年,大韩民国又将其埋入地下;1963年,碑刻被洪水冲现世间;2007年,丙子胡乱和丁丑下城370周年之际,一个民族主义者用红漆在碑身上涂写了一些文字,意为“撤去”“丙子”“370”……后来韩国人考证其位置后,搬移到了今址。
碑刻多舛的命运,同时也是韩国人复杂情感的写照。历史毕竟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