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都背过“气蒸云梦泽”,云梦泽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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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4 19:48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回返长安。在好友王维的撮合下,他得到了拜谒张九龄的机会。唐代考场外的人情世故,谓之“行卷”。寒门庶子参加科考前,往往会将自己的代表作送给达官显贵或文坛“明星”进行点评,若能得到他们赏识,其高中进士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孟浩然名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正是他送给张九龄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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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绘孟浩然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管这次“行卷”未能起到理想效果,但那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实在太过经典,以至于后人谈及古代大型水泽,也常用此句引出“先秦九薮”之一的云梦泽。此后,人们眼中的“云梦泽”,就成为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水泽。时至今日,“云梦泽”的释义仍为:湖北省江汉平原上的古代湖泊群的总称。

然而,这样一个横跨长江南北的大型水泽,却不知何时,逐渐消失在了世人眼前,只存在于诗文之中,为后人反复吟诵。

梦泽的消失之谜,曾引起许多人的关注。若梳理相关史料,不难发现,云梦泽早在汉代就面临着水体逐渐流失的尴尬境地,甚至有部分水域已退化为泥泞之地。建安十三年(208末,曹操南下荆州,与孙、刘联军大战,后败于赤壁、乌巢,不得不从华容道狼狈退走。与小说《三国演义》不同的是,曹操能顺利离去,并非是关羽念在往日恩情,放过曹操一马;而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云梦泽的部分水体早已干涸,变为了可通行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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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南下荆州,与孙、刘联军大战,后败于赤壁,不得不从华容道狼狈逃窜。上图为赤壁之战地图。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编著《中国战争史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7年版

史料记载:“公船舰为备所烧,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曹操自华容道引军而出,所行步道,就曾是云梦泽主体水域所在。又据《太平御览》卷十五引王粲《英雄记》记载:“曹公赤壁败,行至云梦大泽中,遇大雾,迷失道路。”大家都说曹操败于天时,“东南风急”烧掉了他一统全国的霸业,但云梦泽的萎缩,却恰恰为其后退提供了方便。彼时的云梦大泽已不再是难以跨越的天堑,虽然它中间有部分道路泥泞难行,不利于辨别方向,但客观而言,它却保障了曹操的人身安全,间接改变了三国走向。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既然早在汉代,云梦泽便已大不如从前,那唐人眼中的“云梦泽”,为何还是十分广阔?历史上的“云梦泽”,又为何消失在世人眼中呢?

云梦

汉魏六朝以降,古人笔下的云梦泽就在不停地变换位置,对于其地理位置的解释与注疏,各家也持不同看法。甚至在同一时期内,被称作“云梦泽”的水域还不止一处,甚至横跨长江。因此,想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还得从其本义入手,探究“云梦”一词的来历。

先看“梦”字。《楚辞·招魂》有云:“与王趋梦兮,课后先。”东汉王逸注曰:“梦,草中也。”南宋洪兴祖补注曰:“楚谓草泽曰梦。”王逸是南郡宜城县人,即楚国别都鄢都(今湖北省宜城市)附近。对于本地(楚国)方言,他自然十分了解。由此来看,楚地方言中的“梦”应当为“草木水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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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别都鄢都。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按《左传》宣公四年,楚令尹子文出生时,其母“ 云阝”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这里提到的“ 云阝”通“云”,称郧国;而郧国亦作鄢国,即楚国鄢都附近的地区。除此之外,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还认为:云也是“云梦”的简称,古籍中的“云中”,也可指楚国的云梦区。

不过,云梦未必就是指“云梦泽”。楚令尹子文被其母抛弃在“梦中”,若此地是一片水泽,他焉有活命之理?更何况,云梦既然有老虎出没,也足以说明此地并非水域而更可能是林野。谭其骧先生认为,有的“云梦”确实指“云梦泽”,但除此之外,先秦另有一个极为广阔的楚王游猎区也叫“云梦”,即:“在《战国策》《楚辞》等战国时代记载中,凡是提到‘云梦’的,都离不开楚国统治者的游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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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木卧鹿,战国中晚期九连墩2号墓出土。来源/湖北省博物馆

换言之,“云梦”是一个包括多种地貌、范围极为广阔的区域,是楚王游猎区;而带有“泽”字的云梦泽,其实是“云梦区”中的一方水域。既然如此,云梦泽又是如何发展成“跨(长)江南北”的大型水域的呢?

膨胀

对于云梦泽的“不合理”增长,有人试图从地质角度入手,探究其急速“膨胀”的可能性。但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云梦泽的范围之所以越来越广,其根本原因在于:后世学者未曾辨明云梦泽的准确位置,故而将带有“云梦”的所有地域统称为“云梦泽”,从而形成了风靡一时的“大云梦泽说”。

魏晋之际的名将杜预,曾对云梦泽地理位置作出解释:

“南郡枝江县西有云梦城,江夏安陆县东南亦有云梦城,或曰:‘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巴丘湖,江南之梦也。’云梦一泽,而每处有名者,司马相如《子虚赋》云:‘云梦者,方九百里’,此泽跨江南,北亦得单,称云单称梦也。”

即在杜预看来,江南的枝江县与江北的安陆县虽然都有云梦城,却不见水泽;而位于华容县附近的巴丘湖即洞庭湖)却是一个大泽。所以杜预认为:巴丘湖就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而后他又根据司马相如的描述,将云梦泽判定为一个横跨大江南北的超级水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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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水期的洞庭湖。来源/纪录片《航拍中国》截图

得注意的是,杜预此说是对《左传》“江南之云梦”的解释。又如上所述,“云梦”是包含水泽、林野在内的楚王游猎区,并非“云梦泽”的实际位置。云梦区可以跨江南北,并不代表云梦泽也能如此。战国时期的一些典籍,可同时见到“云梦”与“洞庭”,二者既然泾渭分明,又岂能混为一谈?

然而,杜预的“跨江南北说”仍被后人继承,就连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也掉进沟里,沿着前人所云盖了一座“歪楼”。正是从他这里,“云梦泽”迎来了急剧“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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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三年湖北崇文书局《水经注》刻本。来源/梅州市剑英图书馆

其实,杜预与郦道元都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云梦泽只能有一个。杜预注意到江南江北都有云梦城,便误以为云梦泽可“跨江南北”。而郦道元搜集了关于“云梦泽地理位置”的四种说法,最后竟得出结论: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还是不全,所以他干脆将这些地方全都连成一片,归纳到云梦泽的范围内,称其“盖跨川亘隰,兼苞势广矣”。

于是,洞庭湖也莫名其妙成了云梦泽的一部分。这本是杜预的一个猜想,无凭无据;可到了郭璞(字景纯)笔下,却是言之凿凿;后被郦道元引用,成为一种固定说辞。

唐宋时期,“洞庭湖说”愈发流行。正如开头提到的,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有“气蒸云梦泽”之语。这首诗篇曾广为世人传颂,亦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洞庭湖说”的流行。及至南宋,诸如《谯门记》《寰宇记》《梦溪笔谈》《舆地纪胜》等典籍中,皆将洞庭湖区与云梦泽笼统地联系一起,甚至列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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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本梦溪笔谈》书影。来源/沈括撰《元本梦溪笔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

明代以后,考据学得到飞速发展。随着“云梦”资料的齐全,云梦泽的范围也越来越大,“终于差不多把整个江汉洞庭平原及其周遭部分山区都包括了进去”。对于云梦泽“异地同名”的异常现象,顾祖禹脑洞大开,在《读史方舆纪要》给出了一种看似合理的解释:“今巴陵(即洞庭湖所在)、枝江、荆门、安陆之境皆云有云梦,盖云梦本跨江南北,为泽甚广,而后世悉为邑居聚落,故地之以云梦名者非一处。”顾祖禹之后,另一位地理学者胡谓也踏上了郦道元的老路。在《水经注》的基础上,他又引入《汉中·地理志》中关于“云梦官”的零星记载,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结论:云梦泽“东起薪州,西抵枝江,京山以南,青草以北”,可谓无比浩瀚。

至此,“大云梦泽说”达到了一个高峰。人们想象中的“云梦泽”,此时已包含无比广阔的地域,这让它一举成为古代水泽中的佼佼者。

消失

弄明白“大云梦泽说”的来历,便不难理解云梦泽的消失之谜了。通过上文梳理,不难看出:古代云梦泽真正的水体区域,远不如后世学者形容的那么大。

如上所述,云梦得名于“云国之梦”,后在先秦时期成为专名。学者石泉经过考证,得出的结论是:其位置应当在汉水中游以东,即今京山、钟祥间,在汉晋时属于云杜县境内,面积并不是很大,更非“跨江南北”。这个云杜说流行于先秦至汉初,是关于云梦地望的最古记述。至西汉中期后,华容说取代了云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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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石泉考证,认为云梦应当在汉水中游以东,即今京山、钟祥间,在汉晋时属于云杜县境内。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云梦泽水域转移到华容县境内,是有一定依据的。据《后汉书·法雄传》记载:(南阳)郡滨带江沔,又有云梦薮泽。”又按班固、应劭等人的记载,两汉以来的云梦泽位于华容县(属南阳郡)以东,这恰好符合《水经注》中“江陵之东,江汉之间”的描述。可见两汉三国时期的云梦泽,应当就在华容县境内。

正因如此,曹操在败走华容道时,才会遇到早已干涸的云梦泽。《三国志·武帝纪》与《太平御览》所引王粲《英雄记》这两则史料互相印证,不仅能确定云梦泽的位置,也可看出它在汉末时的境况:曹军既然都能步行通过云梦泽,足见其位于华容县境内的主体水域流失严重。

这大概才是真·云梦泽消失的原因。

先秦时期,按司马相如《子虚赋》所言:云梦泽“方九百里”,北以汉水为限,南则“缘以大江”,这基本符合“上古九泽”的排面。至秦汉时期,随着荆江、汉水三角洲的扩张,江水冲击形成陆地,故而汉朝新设有华容县,而云梦泽的主体也正位于华容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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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朝新设有华容县,而云梦泽的主体也正位于华容县南。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从汉末三国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荆江、汉水三角洲携带大量泥沙不断向东、南方向推进,进而淤积成更多的陆地;加之沔水、杨水等河流水体不断萎缩,导致云梦泽逐渐被分割成多个湖泊。因此,曹操兵败赤壁后,尚能从云梦泽中穿行;至东晋南朝,原云梦泽主体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浐湖、马骨湖、太白湖等其他多个未知名小湖泊。

严格来说,云梦泽在东晋以后便已经消失了。当然,若把大浐、马骨等湖当成云梦泽的延续,倒也能往后推迟一段时间。然而到了唐代,大浐湖和太白湖也相继退出历史舞台,鲜少见于记载;马骨湖(约今洪湖)虽然尚存,但也是苟延残喘,后撑至宋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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