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展览的职责是展示和传播人类社会的多元文化和多彩环境,旨在承载过去、塑造现在、昭示未来。数字时代,我们对传统“物”的依赖在不断降低,社交、购物、工作等传统与“物”打交道的领域日益被数字媒介所取代,在数字世界急速冲击一切的时候,作为“物”的载体的博物馆反而越来越受到社会的关注,“博物馆热”成为一种全球化的文化现象。从1683年阿希莫林博物馆在牛津大学对外开放以来,当代博物馆正在经历一个不同寻常的时期,在保持一贯的收藏研究展示职能之外,某些“非物”因素正吸引着观众去关注博物馆。他们关注的可能是精美的文物、展品背后的故事、民族的文化传统甚至社会的集体记忆等内容。博物馆致力于保存人类的见证物,其收藏的边界正在被打破,具有“非物”特征的展项正愈加成为博物馆的明星,使博物馆展现出超越文物本身的价值。
展览的“非物性”概念
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认为,“物”是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构成了西方的哲学基础。博物馆作为“研究、收藏、保护、阐释和展示物质与非物质遗产”的场所,具有突出的“物”的属性,以文物为核心建构了博物馆的各项职能。博物馆展览同样如此,它依托收藏的文物及其他展品组织展览内容,并通过时间、因果、嵌套等叙事手法呈现出来。这种“物”的概念随着展陈理念和技术的进步不断发生变化,在“物”的基础上衍生出诸多对展览起到重要影响的“非物”因素。展览并非“物”的堆积,不是一本考古报告或者是一间设备库房,意境的渲染和价值的阐释成为展览现代性的重要特征,观众也乐见更多跨领域的新理念、新技术去突出展示主旨、烘托展示氛围、深掘藏品内涵。因此,“非物性(Immateriality)”成为博物馆展览的一个核心理念,去表达基于实体的抽象性信息以及脱离实体的文化、价值、情感等因素。当“非物”从“物”的属性中独立出来,我们可以看清当代展览的不同寻常之处,并运用它将实物、智慧和情感连接起来塑造面向未来的博物馆。
“物”与“非物”是一对辩证体,展览“非物性”概念取决于“物”的范畴。狭义的“物”可以认为是文物、资料和辅助展品等。一方面,展览中的“非物性”因素包括有介质承载的展示部分,如图像、音乐、影像以及虚拟现实等内容,某个展项的意图、情感或某项非遗中的技法、传统等信息通过固态或动态影像的方式创作出来,以投影或屏显等数媒方式向观众展示。修复的老照片、影像或有价值的口述史等图像或影像成为博物馆的展品,甚至基于展品创作的数字艺术作品本身就可以脱离实物成为独立的展览类型。观众对此类“非物性”因素有明确的观察对象去获取展示的信息。另一方面,某些“非物性”因素没有明确的介质去承载,观众找不到一个或数个特定的对象去获取展示意图,对于展览的主旨、价值体系、情感因素、社会影响等信息,观众可能需要遍览整个展览叙事之后才能有所收获。虽然展览预设了这些信息,希望给予观众某种特定的态度,但不同的观者对信息的理解仍然具有明显的主观性。如果从宏观视角定义“物”的范畴,那么博物馆展览中使用的所有物质都是“物”的范畴。展览中的“非物性”因素都需要借助“物”为载体来呈现,“非物”与“物”的关系更加紧密。
展览“非物性”特征的构建
美国博物馆联盟专家委员会《博物馆展览标准及卓越展览标志》认为“当一个展览能够以实物、智慧和情感吸引正在体验它的人们,它就是一个成功的展览”。当代博物馆的价值不仅在于呈现历史遗存,更重要的是建立文物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联,以当代视角阐释历史之于现代的意义,唤醒民族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因此,“非物性”因素对博物馆意义重大,展览需要从理念和实践两个层面去理解和应用“非物性”。
在各学科领域“叙事转向”的影响下,博物馆展览开始以叙事逻辑构建展览的语境和空间,文物被赋予了佐证事件以及串联故事的结构性作用,文物及其背后的故事成为展览叙事链条中的关键环节。因此,展览借助叙事学的理论和方法来表达历史语境、情感因素、学术观点等“非物性”因素,叙事在表达意识形态方面的作用愈加明显。山东博物馆“海岱日新——山东历史文化陈列”(以下简称“海岱日新”)的史前部分讲述了从人类起源到三代之前的地方史,岳石文化时代与二里头文化相当,具有鲜明的山东地域文化特色,在叙事上如何衔接新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是一个难点。一件龙山文化晚期的丁公陶文因为其时代的衔接性和对古代文字的重要意义成为两个时代的重要佐证物,有效串联起整个史前时期的叙事脉络。
博物馆收藏的历史遗存是为了回顾过去,展览作为多学科融合的艺术载体则是面向未来,我们站在当下用“非物性”连接不同的时代。“非物性”的核心是对“人”的关注,在阐释“物”的基础上尝试去连接不同时代的“人”,通过实物的选择与阐释连接了过去和现代的人,又通过叙事将今天之人联系到一起,将历史的观念与当下的情感、价值形成了一以贯之的延续,以至未来。“海岱日新”展览的商周部分突出了“礼”对于齐鲁文化的重要作用,崇仁重礼的时代背景孕育了孔子及儒家思想,展览在面临缺乏相应实物资料的困难下,创新运用“非物性”的理念,以场景复原结合虚拟影像、真人表演的方式再造了孔子杏坛讲学的历史场景,当观众踏入这个环绕的虚拟场域就成为两千年前孔子弟子的一员,古人与今人、历史与科技因为“非物”融为一体。
对“非物性”应用的思考
展览中“非物性”的实践很大部分是通过数媒和场景实现的,如何合理、适当地使用这一类表现方式,避免出现低质化、同质化、过度化等问题?“海岱日新”展览的史前部分为展示后李文化西河遗址的陶釜与三足石灶的使用原理,一方面通过支架系统将两者结合,展示釜与灶在当时的空间关系;另一方面在文物背后以短焦投影的方式展示釜灶煮炖食物的剖面特征。这种文物与数媒密切结合的展览方式,并没有使技术设备对展览叙事产生干涉和打破作用,反而以适当“隐身”的方式诠释了文物在展览叙事中的意义。
“海岱日新”展览的宋元明清部分展出一艘体型庞大的明代梁山古船,为了表现京杭大运河山东段舟楫往来的历史特征和自然风貌,展览搭建了一个等大的船首,观众伫立船头,在五面屏中遍览大运河山东段的自然风光和历史遗迹。在兼顾文物保护和场景体验的前提下,虚拟影片中内置了丰富的场景和情节,观众在观展过程中既体验了明代漕运的盛况,又领略了山东明清时期繁荣、富足的展示主旨,是“物”与“非物”的有力结合。
当然,过度与适当属于人的主观性感受,不同类别的展览需要不同比例的“非物性”展项,不同的受众群体对同一展项的态度也不尽相同。有些学者认为博物馆过多引入情景化设计会降低受众对文物本身的关注;年轻观众更喜欢现代化的展示方式,关注展品的故事性和展览的叙事性;游客类观众可能将博物馆作为地域旅游的一个目的地,在网红场景拍照是他们进入博物馆的主要目的。目前博物馆缺乏较为专业的展览评价体系,用于评估展览数字展项的合理程度和绝大部分观众的参观体验。
博物馆展览的“非物性”是叙事逻辑、情感因素、历史价值等意识形态方面以及非物质信息的数字化展示等技术方面的整体性概念。博物馆需要利用、发挥好这一理念的优势,更好地统筹展览结构、构建展览叙事、设计数字展项等工作,提升博物馆展览质量,推动博物馆高质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