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实证:良渚文明何以惊艳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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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0 18:33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12月3日,首届“良渚论坛”在浙江杭州举办,论坛主题为“践行全球文明倡议,推动文明交流互鉴”,来自海内外的300余名嘉宾出席论坛。中共浙江省委书记易炼红在致辞中表示,浙江要主动融入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深化与各国友好合作,讲好浙江故事、中国故事。

12月3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向首届“良渚论坛”致贺信。
习近平指出,良渚遗址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实证,是世界文明的瑰宝。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文明以独树一帜的创新创造、一脉相承的坚持坚守,树立起一座座文明高峰。中华文明开放包容、兼收并蓄,不断丰富发展、历久弥新,不断吸取世界不同文明的精华,极大丰富了世界文明百花园。
习近平强调,相互尊重、和衷共济、和合共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正确道路。希望各方充分利用“良渚论坛”平台,深化同共建“一带一路”国家的文明对话,践行全球文明倡议、加强文明交流借鉴,弘扬平等、互鉴、对话、包容的文明观,推动不同文明和谐共处、相互成就,促进各国人民出入相友、相知相亲。

那么,良渚文化究竟是什么,为何如比重要呢?

从1936年算起,良渚文化的考古发掘工作已经延续了80多年。有赖于一代代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五千年前良渚古国的大略生活图景终于展现在世人面前⋯⋯

饭稻羹鱼与良渚好玉

首先,从饮食上看,良渚人的“食谱”,就新石器时代的标准而言,虽然谈不上完美,却也已是相当丰盛了:他们以谷物类为主,辅以肉食与蔬菜瓜果,人们日常食用的粮食主要是稻米。肉食的主要来源是人工饲养的猪与狗等各种家畜,野猪、鹿等狩猎获取的野生动物有时也会成为他们盘中美餐。除此之外,还有渔业捕捞获取的各种水生动物。值得一提的是,多处良渚文化墓葬中出土有鲨鱼牙齿,这恐怕暗示良渚先民捕鱼业的触手甚至已伸向了浩瀚大海。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说,“良渚文化”农作物栽培技术进步,稻作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丰富多彩的食物及其他剩余产品的供应无疑也为社会分工和复杂化,以及进入文明社会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良渚先民既无温饱之虞,自然会产生精神领域的某种追求。如果以遗址发现地的代表性文物来命名,良渚文化或可称得上是“玉文化”。其玉器数量之丰、品类之多、制作之精,在中国史前文明阶段,无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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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玉钺,出土于浙江杭州反山,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件带神人兽面雕刻的玉钺。良渚文化玉 钺一般有长方梯形玉钺和扁方梯形玉钺两种类型,其最高格式一般由钺身、冠饰、端饰三部分组成,在 良渚文化中,玉钺与玉琮、玉璧一起构成了用玉制度的核心,是显贵者特定身份地位的玉质指示物

在良渚文化玉器中,工艺最复杂,形制纹饰最富有地区特色的首推玉琮。玉琮的形制变化最多,大别之有二,一是内外皆圆的圆筒形:二是外方内圆的方柱形。前者是玉琮的早期形式;后者则比较多见,但直到《古玉图考》的考证,才使人们认识到这种外方内圆的玉器,原来正是先秦经籍中所称的“琮”。玉琮的节数没有定数,早期多一二节,晚期可多到十多节。玉琮都有“饕餮纹”或“兽面纹”等纹饰,早期纹饰较繁,越到后来越简化,有些晚期玉琮只刻两个小圆圈。但有一点始终未变,即器表都雕成四个凸面和四个凹面,凹凸相间对称。这种装饰图案在良渚文化的分布范围内都有发现,且形态千篇一律,应当就是良渚人心目中共同尊奉的地位最高乃至唯一的神祇。换句话说,整个良渚社会有着高度一致的精神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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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玉琮,现藏中国国家博物 馆,1958 年征集。整体由碧玉制成,通 高 49.7 厘米,共 19 节,为目前国内所 见最高。玉琮近顶端刻有日月纹图案, 为大汶口文化的代表性徽号之一,从侧 面证明两地的文化交流

在出土的良渚文化众多玉琮中,最著名、最具代表性的当推1987年反山第12号墓出土的那件“玉琮之王”。其制作技术如此高超,称得上是鬼斧神工。琮上雕刻线条纤细如发丝,最精绝一处竟然在一毫米的宽度内刻出了四五条线来,着实叹为观止。玉琮用料为坚硬的矿物,在良渚文化时期,新石器时代的人们还不会冶炼硬金属,当时的工匠们可能就是用装柄加固的燧石打制成的石钻与鲨鱼牙齿之类的简易工具,创造出了精美的玉器,令人惊叹。

大概良渚先民已经发现,玉的质料与寻常石头不尽相同。其温润的手感,坚硬的质地成为古人眼中的凝天地精气的一个通天通神的符号。而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则是良渚先民所崇拜的神灵,是他们精神文化的核心,他们相信这种纹饰具有感神通灵的法力,以其随葬具有辟邪、祈福的功效。在多处良渚文化墓葬中,玉琮在墓葬中的摆放位置都比较固定(早期集中在手臂手腕胸部腹部等位置,晚期则是下半身),证明了玉琮在使用上具有比较严格的规范。这就暗示了玉琮所占据的地位和玉琮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玉琮地位无疑是重要的,很可能与祭祀和神明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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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冠形器(亦称玉梳背),高4.2厘米,宽3.85厘米,出土于浙江杭州反山。该器为片状梯形, 中部有大眼阔鼻浮雕兽面纹,嘴扁而宽,眼廓、鼻、嘴皆饰细阴线纹,样式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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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玉璜,出土于浙江杭州瓶窑。上面的图案以往被解读为兽面(或饕餮),但现在专家多认 为其是良渚人崇拜的神徽。良渚文化出土的许多玉器上雕刻有该神徽,而且构形也与表现该神徽有着直 接的关系,反映了良渚文化以神权为纽带的统治模式

国家的门槛

“玉”在良渚文化中的地位既如此之高,反山第12号墓就显得更加异乎寻常了。这里出土了大名鼎鼎的“玉琮之王”,也不缺罕见的玉钺(迄今为止唯一一件带神人兽面雕刻的玉钺)其余玉璧及其他最高品质的随葬品则象征着财富。同时握有“神权”“军权”与巨额财富代表的无上“族权”的墓主人会是什么人?著名考古学家严文明因此就说,“一手把持这样三种权力君临良渚社会的人物称之为王,怎么看都是合适的。
良渚社会是否已经跨过了国家的门槛,拥有了一位“国王”?19世纪伟大的人类学家路易斯·亨利·摩尔根把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分为蒙昧(savagery)、野蛮(barbarism)和文明(civilization)三个时代。“国家”则要到“文明时代”才姗姗来迟。此前的“高级野蛮社会”始于铁器制造,终于标音字母发明和使用文字来写文章。例子有“荷马时代的希腊部落、罗马建城以前不久的意大利部落以及恺撒时代的日耳曼人部落”。假如按此标准,尚处于新石器时代,根本没有铁器的良渚社会显然够不到“文明时代”的门槛。
摩尔根之后,另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埃尔曼·塞维斯进一步在“游团—部落—酋邦—国家”理论下发展出了“国家”之前的“酋邦(chiefdoms)”概念。至于“酋邦”的特征,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大体上说,酋邦是家庭式的,但是不平等;它没有政府,但是拥有权威与集中的管理;它没有资源上的私有财产,没有经营性质的市场贸易,但是在对物品与生产的掌控方面,却是不平等的;它有阶等区分,但是没有明显的社会经济阶级,或者政治阶级。
于是,在很长时间内,学界将良渚社会判定为“酋邦”。良渚生产了大量精美绝伦的玉器,以及漆器、丝绸、象牙器等,还有大量精致陶器以及高超的木作建筑。又从众多墓葬、墓地的资料看,良渚社会分层十分明显,作为复杂或发达的酋邦毫无问题。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剑桥大学的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还提到,“良渚也不能被简单地安置在国家社会的文明系列里,良渚缺少国家社会的一些特征。比如书写记录的文字系统,虽然已是国家社会的秘鲁印加文明也没有什么书写的文字系统,但他们有结绳记事的传统,尽管现代人对此很难理解。又比如国王的问题⋯⋯我不确定良渚存在的是酋长还是国王。不过,通常来说,一个国王应该有王冠之类的标志物,虽然我们不能总期待王冠的出现,但国王应该有自己办公的地方,应该有宫殿。
然而,基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考古发现,考古界已基本达成共识,位于良渚遗址群的莫角山中心遗址正是宫殿性质的基址!
根据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王宁远先生的计算,莫角山“宫城”所在的良渚古城包括“内城”与“外城”与水坝坝体在内的施工土方量总计约1100万立方米。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眼下的中国第一高楼,高达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厦的土方量也不过60多万立方米,尚不足良渚古城的1/10。
进一步的计算结果更让人瞠目。若以开采、运输和堆筑1立方米的土石各需要1人/日计,估算所需3300万人/日;若每天出工1000人次,每年出工30万人次,整个工程需要连续建造110年!也许工程施工的实际情况未必如此慢条斯理,而是集中在几个较短的时段中特定季节完成的。如果是这样,则每天动员的人众数量就更大。发动如此规模的劳工队伍,对其令行禁止地分配调度,为其提供包括工具、饮食等后勤保障和进行有效的工程质量监控⋯⋯只有也只能在国家形态下,才有能力和必要营建如此众多功能各异的高台大丘!
近来的考古发现,甚至在一些学者看重的文字方面取得了突破。2003年至2006年考古学家在浙江平湖庄桥坟遗址发现的原始刻画符号,迄今已经不完全统计出656个刻画符号,且有不少成组图符。尽管目前还很难破译,但它无疑是一种重要的记录系统,堪称原始文字。这就为良渚社会的“文明(国家)”身份增添了又一个重重的砝码。或许可以猜想,良渚国家以成熟的稻作农业为基础,而王权与神权集中拥有在国王一人身上。他和其统治集团借助宗教教化和礼仪制度巩固自己的神圣地位,保护已经形成的社会秩序,并以合法的暴力机构守卫其疆土、震慑其黎民。

文明的曙光

假若果真如此的话,放眼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的世界,良渚文明足以与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并驾齐驱了。后者被认为创造和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文明和文字,同时也可能是《圣经》中大洪水事件的起源地,从而被西方人视为经典的文明样本,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那么良渚呢?

中国历来的传统观念认为,中原(黄河中游)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由此向四面八方传播,从夏代起建立了国家,进入文明时代。反观长江流域,其历史重要性则要晚至汉代以后才充分体现出来。史学宗师徐中舒(1898—1991)当年因此就提出疑问:“要是(春秋)吴越的文化真的很低,怎么能骤然兴起并与中原争霸呢?”

 

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大量考古实物资料也已证明,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不是一个,而是遍布于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的上、中、下游及辽河流域、珠江流域。这也就是苏秉琦在20世纪80年代所提出的,中国史前文化演进不是单线式,而是多元的,或者说是“漫天星斗”式的。

回望5000年前的中华大地,无论中原地区的“庙底沟二期文化”,山东地区的“大汶口文化”,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晚期和“小河沿文化”,还是长江中游的“屈家岭文化”及“石家河文化”,其整体的文明化发展水平都与“良渚文化”有一定差距,尤其在社会结构、宗教信仰、礼仪制度方面,“良渚文化”可谓一马当先。苏秉琦先生即认为,我国的国家起源发展阶段乃是“古国—方国—帝国”三部曲,并认为“红山文化”已经进入“古国”阶段,而“良渚文化”更进一步,已经达到“方国”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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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嵌玉漆杯(复原件),现藏良渚博 物院。此漆杯整体为瘦长形带把宽流杯,口沿外 壁弦纹带上镶嵌有小玉粒,鼓腹,其图案以大者 玉粒为中心绘有重圈、螺旋纹等,工艺极为复杂, 是良渚文化的“高精尖”产品

换言之,长江下游地区早在夏代以前的公元前3000年时期就已经出现可称之为“国家”的复杂社会,要比出现城市化的二里头和安阳早1000多年——他们被认为是中国早期历史中夏代和商代的代表。“良渚文化”的发掘和研究,无可争辩地证明,中华民族的确有着悠悠五千年的文明史。难怪著名考古学家张忠培称“良渚文化”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源头”,而严文明更是直截了当地断言,“中国文明的曙光是从良渚升起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原夏、商王朝崛起之前的史前时期,“良渚文化”对于中国土地上的其他文化类型的影响可能是最大的。这方面最有力的证据是“良渚文化”的象征——玉器——在江西、安徽、湖南、山西、陕西、四川、广东等地的传布,其范围几达小半个中国。甚至中原的二里头遗址也出土了许多与“良渚文化”形制接近的玉器与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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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夹砂黑皮陶,现藏良渚博物院。该罐出土于河沙中,故而表面多呈锈红色,陶罐整体低 口平唇,短颈广肩,鼓腹圜底,圈足外撇,在其肩部及上腹部刻有亦图亦文的 8 个符号,被李学勤先生 誉为“前所未见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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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刻符陶片,上面图案大致可看出为稻田和卷曲的水蛇图案。迄今为止,专家在良渚文化 中已经发现 656 个刻画符号(不完全统计),且有不少成组图符。学者认为,这些刻符很有可能是一种 原始文字

 

遗憾的是,大约在4300年前,延续了1000多年的“良渚文化”突然消亡。上古环境科学研究表明,这是一次天灾。大约同一时期发生了一次全球降温事件,导致黄河和长江流域出现了连年大洪水。长江三角洲变成了一片汪洋,大雨进一步引起海侵,人们只能向高处躲避或是逃奔外地,良渚文化的种种设施,顷刻便被摧毁,而良渚先民的农耕之地,更是常年淹没,再也无法以农为生了。位于余杭盆地的良渚古城从此销声匿迹。直到战国时期,这一地区才开始重新出现人类生活痕迹。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提出,每一种文明的兴衰从根本上取决于它对某种特别困难(自然的和人类活动的)的应战如何。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对抗自然的力量绵薄,生存环境的恶化让良渚先人在对抗自然的挑战中失败了。

与长江三角洲的“良渚文化”一样被这场大洪水摧毁的还有山东的“大汶口文化”与湖北的“屈家岭文化”。为了躲避洪水,这些地区的部族可能开始向北方的陕西、山西、河南一带迁移。与此同时,长城以北红山文化区发生了严重的旱灾,环境的恶化或许也促使了这一地区的部族向南迁移。陕西、山西、河南一带海拔较高,受大洪水影响较小,且属于旱地农业区,当地的农作物(黍、稷)耐寒,相比之下更适合人类生存,于是四方部族经过战争和平交往,与此地原住民融合在一起。在四方“新石器文化”相继凋零之后,中华文明终于在中原地区进入了王朝时代。

但是,在此之前,“良渚文化”才是“满天星斗”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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