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近几年,建筑业界最受人瞩目的国际性大奖——普利兹克奖依次授予了来自智利的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 (2016) ,来自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的RCR建筑事务所的三位建筑师拉斐尔·阿兰达、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尔塔 (2017) ,来自印度的巴克里希纳·多西 (2018) 。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独特的设计思维创意、特殊的艺术视野与手法,尤其是对建造当地的人文与文化、地理与气候特征和生活方式的尊重。我们从获奖者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业界人士对于建筑地域性、地方文化特色的强烈认同。
中国关于对传统建筑文化的现代设计传承这个问题的创作实践,也不乏有一些比较好的尝试,但却缺乏具有普遍性或者可持续的解决策略或者方案。
我们在研究这个问题之前,除了对中国传统建筑所表现出来的形制、构造、材料等方面的表象有一个深入了解,更重要的是应该去探索、分析表象背后的深层次影响因素。
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思想发端
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些哲理也是指导建筑营构的准则。像天法地法人法自然,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创作发端。我们看到的很多古代建筑的设计,实际上都是以此为理论指导。
如历代的明堂建筑,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礼制建筑,为儒家的礼制建筑典范,是古代帝王明政教之场所,凡祭祀、朝会、庆赏、选士等大礼典均在此举行。其建筑形制很多采用的是天圆地方的宇宙图式 (图1) 。“明堂之制,周旋以水,水行左旋以象天。内有太室象紫宫,南出明堂象太微,西出总章象玉潢,北出玄堂象营室,东出青阳象天市。”
图1 西汉明堂遗址平面图
颐和园是典型的人体内经图式园林,其布局和景点命名源自“人体内经图”,我们把“人体内经图” (图2) 与颐和园平面图做一比对 (图3) ,不难发现其中的关联。万寿山对应人的头部,其中智慧海暗示大脑,排云门、排云殿对应人的喉部,延请赏楼、迎旭楼前水池则是人的口部,知春亭喻为心脏,长长的东题是人的躯干。
图2 人体内经图
图3 颐和园平面图
古典园林则是师法自然山水,以“天人合一”作为其理想境界,营造“神仙胜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其空间组织方式似乎和儒家所主张的那种严格理性的宇宙秩序观念相悖,事实上这是在师法自然后所得出的更为空灵通透的可以将天地融合的空间组织方式。组织空间的主导力量不再是等级秩序,而是一种表象为“宛若天成”,深层次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依然保存着天地秩序精神的空间组织方式。
包括园林这一独特的空间场所,中国传统建筑最典型空间组群的秩序形成根源也是基于天、地、人,大概可以表述为:古代中国人希望在建筑空间组织过程中表达“天地和合和宇宙秩序”的理想。“天地和合”可理解为“天人关系”,而“宇宙秩序”也可以说是社会“人与人关系”。古人认为如果社会人际之间,有着类似于宇宙之间的严格的等级秩序,整个社会就会到达理想的状态。
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现代设计传承思考
礼制象征表达
传统建筑的设计传承,离不开对其礼制象征的传承。中国传统建筑从规划到单体均有严格的源自于宇宙秩序思想的礼制控制。
南北向轴线对称的空间组织方式是最常见的传统建筑的礼制体现,沿着轴线能够产生张力和拉伸力,对场域造成较强的控制力,也随之产生现代建筑设计原理中所提及的主要使用空间和次要使用空间,相信主次空间的定义是对传统建筑等级制度的延续和演变。
除了轴线,另一个重要的秩序来源则是“中心”,无独有偶,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建筑文化中,都有“中心”的存在,不同尺度的聚落围绕“中心”展开,如西方城镇中的教堂,中国传统村落中的祠堂。而小尺度的群落中,亦存在“中心”,如一座宫殿、一所寺庙,甚或一组四合院。
显然,“中心”和“轴线”相互配合,形成更强大的场域控制力,产生令人从心理上不可逾越的等级秩序。这种“不可逾越”,在现代建筑群落中,更确切的可以被理解成“不可忽视”,其所形成的空间气场颇具“压迫感”或者“存在性”,使用者无法摆脱这类空间的心理束缚,而产生对空间的礼制意向。
贝聿铭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建筑群坐北朝南,从西向东分为三落:中间纵轴分布入口、大堂和中央庭院;西部纵轴为博物馆主展区;东部为次展区和行政办公区 (图4) 。东西向轴线与中央纵轴交汇于博物馆大堂,显然大堂成为精神上的“中心核”,同时在现代运用中也成为交通集散中心。“中心”和“轴线”共同构成了礼制框架,显然,这个延续上千年礼制象征,完全适用于现代设计,我们可以从现代公共建筑设计原理角度去理解这一形制——中轴线和中心共同构成了主交通核心,成为使用者的集散中心,通过横向轴线联系西侧的被服务空间 (主要使用空间) 和东侧的服务空间 (次要使用空间) ,被服务空间亦通过西部纵轴形成的交通空间,联系各主要使用空间。“中心”和“轴线”实现了传统建筑的礼制传承,同时也成为空间向导,引导使用者沿着空间轴线游走。
图4 苏州博物馆总平面图
从“适形论”到“卑宫室”
“适形论”贯穿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始终。“适形论”最初是从主张建筑应当建造得“有度”开始的。《国语·楚语》中伍举与楚灵王关于没得一段对话首先阐发了这一观点:“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故先王之为台榭也,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故榭度于大卒之居,台度于临观之高。”
伍举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概念,即宫室台榭要营造得有“度”,榭之大不过可以供军卒居住,台之高不过可以供人临眺,超过这种功能需要之“度”的建筑,是不必要的。
孔子将这一观点发展为“卑宫室”思想,这是中国古代建筑最重要的基本原则之一,是儒家文化中一直以来存在着的对于建筑体量的抑制力。“卑宫室”的思想,对中国古建筑的影响,大概可以做如下概括:
(1) 建筑空间上,缺乏了空间扩张的精神思想源泉,故古代建筑的内部空间大小,后期建筑反而比夏商周时略小。导致古建筑只有在建筑群体的组织上愈加丰富。
(2) 崇尚俭德,加之阶级或礼制,大大限制了古建筑发展的创新动力,致使古建筑在长期稳定的发展过程中没有质的变化。
(3) 适度宜人的观念,使得中国古建筑在适合人的尺度基础上,创造的大小尺度,始终宜人。
“土阶三等,茅茨不剪” (图5) 的中国建筑成为中国建筑造型发展的基础,中国古建筑单体形制发展稳定,它们通常具有适宜的尺度和宜人的气氛,能够与自然环境比较好的融为一体。
图5 土阶三等,茅茨不剪
稳定的形制,适宜的尺度,使建筑群落组织愈加丰富,那些充满魅力的古村落,宛若天成的古典园林,包括山水画中建筑群落与自然山水的空间组织,无不是尺度宜人的建筑单体,通过因地制宜的布局,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
日本建筑师隈研吾所倡导的“自然的建筑”或者叫做“消失的建筑”,相信是与孔子的“卑宫室”一脉相承的,他认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是来自于西方,在西方所流行的建筑风格或者建筑理论,而不同国家有不同的历史文化,不能逐末忘本,尤其是在为了追求物质丰富而大肆破坏环境的当今社会,更要珍视传统与自然,返璞归真。
现代建筑的发展,则是更多的在环境中使建筑凸显,与大地割裂,现代主义经典作品之一萨伏伊别墅 (图6) 是底层架空的原创者,而底层架空却是将建筑清晰地与地面割裂,使用者被迫离开土地,被约束在离开大地的二楼空间。
图6 萨伏伊别墅
隈研吾:“无法与大地割裂开的才是建筑。我重视的是回到那块大地,重新审视建筑;回到那块大地,再一次将建筑与大地连接起来。”
礼”和“园”——方太国学幼儿园设计实践
设计背景
“方太理想城”是方太集团未来的新总部,位于杭州湾新区,理想城包括总部组团、方太大学堂组团以及生活配套组团 (图7) ,国学幼儿园位于生活配套组团,在宏大的理想城中无论从规模还是形制上显得不是那么瞩目。
图7 方太理想城总图
方太集团自2008年开始全面导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用中华传统文化管理现代企业的先行者,儒家文化成为其企业文化的核心。
“方太理想城”总部组团以孔子堂为核心的天圆地方宫格布局,事实上就是基于方太的核心企业文化而产生的。国学幼儿园定位为“国学”幼儿园,使用者以方太员工子女为主,显然,方太也是希望让孩子们能够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设计思考
从设计的角度来理解,“国学”幼儿园不仅需要为使用者提供国学教育的场所,更重要的是为小朋友们建立“国学”或者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氛围,使其在三年或者四年的成长过程中,真正从精神层面对传统文化有所感悟。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幼儿园应该是色彩丰富的,这也许只是我们成年人所理解的儿童的生长空间,我们主观地把我们所认为合适的空间赋予儿童,但是幼儿园并非游乐园,而更多的是让人成长和体验的空间,它是教育机构,是一处培养与教育孩子的环境空间,同时也是让孩子们自己思考、寻找答案的地方。
上文中所提及的关于传统建筑文化的现代设计传承思考,关键词为“礼制”和“卑宫室”,国学幼儿园也成为了尝试在此基础上所做的实践。从“礼制”角度来说,建筑群落布局的仪式感还是不可或缺,但传统建筑的礼制控制方式对幼儿园来说也许显得过于严肃和乏味,因此我们在江南园林中受到了很好的启发,在儒家思想所倡导的严格而理性的宇宙秩序控制下,园林是一种更为空灵通透的可以将天地宇宙融合的空间组织方式,为使用者提供了更为自由松散的空间体验。总而言之,国学幼儿园需要礼制空间,也需要自由和松散的“游园”空间。
设计实现
(图8)
图8 国学幼儿园鸟瞰图
(1) “礼”
北区建筑群落坐北朝南,与“中心”——“诵经堂”围合出礼制为主的内庭院,围绕庭院的建筑物底层均为以国学为主题的使用空间,包括中央的“立志堂”,左首的“自新楼”,右首的“行孝厅” (图9) 。
图9 国学幼儿园总平面图及功能设置
“诵经堂”是“核心空间”,中国传统建筑中的“核心空间”一般为“四柱间” (1) ,四柱空间除了由四柱支撑,还有个特点就是“四面无壁”,汉武帝汶上明堂即是“四面无壁,以茅盖”的核心建筑,是一个作为人神交会的礼仪性空间。古人认为神灵乘风驾云而行,来去无踪,“四面无壁”的高而开畅的空间,更有利于人神交流,因此四柱间也被喻为“气空间”。
“诵经堂”的形制正是提炼自“四面无壁的高畅空间”,由四柱支撑,居于核心,门扇可以完全开敞。其将来作为行使国学礼仪的核心场所 (图10) 。
图1 0 诵经堂总平面图及效果图
我国现存的唯一的古代“学堂”国子监空间序列中轴对称,院落式格局,具有祭祀功能、教学功能、交往等功能。国子监中心建筑为一座四面环水的辟雍 (2) ,方形建筑和圆形水面隐喻“天圆地方”,这也是典型的“核心空间” (图11) 。
图1 1 国子监总平面图
国学幼儿园的形制与学堂国子监有着类似之处,是由“中心”和“轴线”共同构成了礼制框架。
纵向轴线穿过“诵经堂”继续延伸至南侧园中孤植姿态优美的大型落叶乔木,形成“树下空间” (图8) 。“树下空间”在东西方关于学堂的缘起均有类似的典故。
中国有孔子“杏坛讲学”的典故 (3) 。而美国建筑师路易·康关于学校精神的描述认为,学校起源于一个人坐在树下与一群人讨论他的理解,他并不明白他是个老师,他们也不明白自己是学生。学生们在思想交流中做出反应,明白这个人的出现有多好。他们愿意自己的孩子们也来听这个人讲话。很快空间形成了,这就是最初的学校。
相信园中的“树下空间”除了能够遮荫蔽日,还能够吸引孩子并为孩子们带去具备启发性的空间。
(2) “园”
“诵经堂”往南,建筑布局趋于自由和小体量,通过折廊联系,围绕以草坪为主的“园”游走,小建筑、折廊及其中心花园共同构成了“南园” (图12) ,其尺度近苏州园林网师园,约5000m2。网师园空间组织为东宅西园,建筑三面围合,仅西侧以连廊围合,“南园”也形成三面围合的空间格局,只不过是西侧以连廊围合。
图1 2“南园”空间与“网师园”
幼儿园东侧主入口介于“南园”和“北院”之间,进入后正对照壁,园景若隐若现,往左即见南园,因“行善亭”遮挡,在廊中还未见全园景致,步入“行善亭”,方可见全园。在这里,“远引若至” (4) 的手法也得到了运用,“南园”的视觉中心或者空间控制元素为“诵经堂”和“树”,而从“诵经堂”回看,“行善亭”成为视觉前景的焦点,最南侧的形制似“榭”的建筑为视觉终点或者说是庭园背景。围绕南园的小建筑均为小班及托班基本教室,而大班和中班则置于形制更为严肃的北院立志堂中。
结语
古人的设计思想涵盖了城市规划、群落设计、单体设计,但其表象的传统城市形制、单体建筑形制,事实上已经不适用于现代社会。我们在对于传统建筑文化传承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融合与演变,这就要求我们对于传统建筑文化的理解应该渗透到更深层次的精神层面,或者说是追根溯源,理清传统建筑创作的思想发端。现在所涌现的大量新中式建筑、仿古建筑,包括很流行的在建筑表皮贴上旧砖陈瓦,更多的是对于传统建筑使表象上的传承,特别是大量的对于老旧废弃传统材料的使用,不具有可持续性,与现代建筑的工业化、高技术化的发展主流相背而行。尤其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力量更为强大的以信息革命为代表的科技迅猛发展,在“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这些新的人造科技工具的运用下,相信建筑物也将会逐步成为一台“智慧机器”,使表象上对于传统建筑文化的现代设计传承更难有立足之地。
总而言之,个人认为要实现对于传统建筑文化的现代设计传承,应该汲取传统建筑文化的深层次内涵,更多的从精神层面传承,从建筑空间、氛围、气场上落实,建筑表达方式或者实现方式应该是用当时的建筑材料,当时科学社会背景下的营造方式。
意境的营造是传统建筑的本质,我们更应该理性分析当代建筑。在当代社会,我们应利用现代的建筑语言表达符合我们当代人生活方式的空间意境,同时也延续着我们的生存智慧,从而产生我们共同认同的传统文化的共鸣,而不是形式语言,符号的堆砌,那将是对传统意境营造最大的破坏,造成文化传承的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