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铜国的突围:铁腕君主康熙为铜料迁就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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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3 16:35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康熙五十五年(1716),日本忽然向其国内的大清商人发放“牙帖”(日方称“信牌”),也就是贸易许可证。即以后不携带信牌的中国海船,将无法进入日本行商。天朝子民接受外国小邦的公文,怎么看都有损大清尊严。朝臣们亦深谙此理,所以接连上书,要求康熙帝一定要设法联络日方,令其恢复旧制。然而,康熙却连续驳回此类提议。不仅如此,这位大清皇帝还主动替日本分辩,不久后,康熙五十六年(1717)四月,清廷以信牌“不过买卖印记,据以稽查无关大议”为借口,正式许可“海商领倭票照”。
罕见,实在罕见。一向对外以铁腕君主形象闻名的康熙,究竟为何在中日贸易问题上,选择迁就日本呢?这确实是大多数人的知识盲区,有几个人能想到日本彼时是大清最为倚重的铜料来源地呢?不答应让商人领取日本信牌,进口中断,大清会连铸钱的铜都筹措不出。两害相权取其轻,康熙帝主动打马虎眼的行为,便可以理解了。
中国缺铜?习惯了看历史书上商周辉煌的青铜文明,我们很难接受如此大的反差。但这一状况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为填上铜的缺口,历代明君贤臣无不苦心劳神地研究着“寻铜大法”。
早期,因为青铜文明的高度发达,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管子》中已涉及寻找铜矿的窍门:“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鈆(铅)、锡、赤铜。”“慈石”指磁铁矿。古人发现磁铁矿有独特“吸力”,认为它具备母性的仁慈,故而称呼它为慈石。斑岩型铜矿在发育晚期便会有磁铁矿出现。“陵石”则是孔雀石。铅锌铜多金属矿床以及赤铜矿,由于富含铜离子、硫化物和氯化物,所以表层风化时会形成孔雀石。这都是对前代采矿经验的总结。
时至西汉,有汉文帝宠臣邓通和吴王刘濞开铜山铸钱的史事。邓通的铜矿在蜀中严道(今四川雅安荥经县)。吴国铜山则在鄣郡域内,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改鄣郡为丹扬郡,丹扬也就是丹阳。丹阳郡的铜矿直至三国还是富饶的代名词。建安七年(202),曹操趁袁绍病死,挟军威命孙权送质子。周瑜反对的理由就是孙氏所占江东“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怎能主动归附做人下之臣?
相比之下,同时代的刘备境遇似乎要不顺许多,他在入蜀后曾“取帐钩铜铸钱以充国用”,看上去蜀中的铜矿已然枯竭。不过,云南东北和四川西南部其实分布着密集的铜矿。这一带就是《史记》中“西南夷”们的居处。汉武帝时,汉朝征服夜郎、滇国,在云贵设置郡县,收入汉朝疆土。但当地土著首领依旧保有其部众,拥有高度自治的权力。所以,想要开发这一区域的铜矿并不容易。南北朝后,云南又孕育出南诏、大理等政权,这也导致直到元代,中原王朝无法利用西南边陲的铜矿资源。
隋朝结束南北分裂的格局后,决意重新对长江流域的铜矿进行开发。至唐代,开采铜矿的重心则日渐南移。五代十国,南唐就在出产铜矿的鄂州新置“大冶县”,此名传承至今。其后的宋代一向以经济突飞猛进著称。宋神宗时有一年铸钱594万贯的惊人之举,为唐朝数十倍,这自然要求开掘更多的铜矿。宋仁宗皇祐年间,北宋每年能征收铜510万834斤。短短十年后,这个数字就上涨了187万斤,这得益于朝廷对南方铜矿的开发力度越来越大。除传统的江南产区外,福建、广东的诸多地方也兴起冶铜业。这其中“胆铜法”的普及作了不小贡献。胆铜法也叫胆水浸铜,把铁放到胆水(硫酸铜)中浸泡,就能通过化学中的置换反应,高效快捷地收获纯铜(方程式为Fe+CuSO4=Cu+ FeSO4)。
湖北铜绿山古铜矿遗址新馆展出的冶铜炼炉。先秦时期,中原大量青铜器原料出自铜绿山,作为先秦最大规模的铜矿,到宋代还在使用,粗略估计起码被开采出数十万吨矿石
湖北铜绿山古铜矿遗址新馆展出春秋时期的采铜遗物草绳
矛盾的是,宋朝大多数有记录的铜矿产区,在进入元代后默默无闻,失去了记载。其实,这和元朝货币制度的革新有关。自古以来,朝廷最大的费铜业务就是铸造铜钱,但元朝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纸币,铸钱数量大幅降低,对铜的需求当然跟宋朝不能比。此外,经过宋代数百年大手笔的挖掘,许多易于开采的富矿很可能到元代已经枯竭。所以《元史》中记录的官府办铜之地,范围相当狭窄。不过,蒙古军征服大理国之举,让云南铜矿重新进入国家视野。
四舞俑铜鼓,西汉,高 27.2 厘米,云南江川李家山墓出土,现藏云南李家山青铜博物馆。此鼓可能是日常供奉之鼓,鼓面的盛装舞蹈人,似为供奉的巫觋之神。云南东北和四川西南部分布着密集铜矿,但自南北朝至元代,中原王朝都无法利用西南边陲的铜矿资源
明朝建立后,因为辽东与云南都在元廷残余势力的控制下,朱元璋一时也难以解决缺铜的问题,《明史·食货志》载,明初铜场只有江西德兴、铅山,年产50万斤,比之宋代真可谓九牛一毛。明宣宗宣德八年(1433),明廷尝试在四川梁山开掘铜矿,谁知大兴土木整整一年,只采到铜3300斤。而就在朝廷只能大力开发云南铜场时,来自日本的铜料悄无声息地在中国登场了。
斑铜矿,现藏河南自然博物馆。斑铜矿含铜量 63.3%,是提炼铜的重要矿物原料,云南东川盛产斑铜矿
检诸史籍,元代就有进口日本铜的案例。著名的海商家族“澉浦杨氏”曾一度管理庆元、上海、澉浦三处市舶司。其中有一重要人物杨梓,在至元三十年(1293)曾任招谕爪哇等处宣慰司官。他曾给浙江海盐禅悦寺铸造一口大钟,“用海外铜五千四百八十斤”。这些海外铜就是“倭产”,即是从日本进口的。想来,杨家是利用自己在外贸系统中的关系,得来了日铜。不过,元明时代在我国沿海肆虐的倭寇,令朝廷对日本的印象大打折扣。等到明朝中后期,沿海商贩才大规模违背朝廷禁令,前往海外行商牟取暴利,日本铜从此有了涌入中国市场的机会。明末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写道:
东夷铜又有托体银矿内者。入炉炼时,银结于面,铜沉于下。商舶漂入中国,名曰日本铜,其形为方长板条。漳郡人得之,以炉再炼,取出零银。然后泻成薄饼,如川铜一样货卖者。
《天工开物》刊行短短7年后便发生崇祯自缢的变故。之后,南明朝廷与入关的清军进行长达数十年的鏖战。云南作为南明政权的大后方,坚持到顺治十六年(1659)年才被吴三桂率领的清军攻下。此后,吴三桂与其孙吴世璠又继续统治云南至康熙二十年(1681)。清朝在此期间,根本无法染指云南铜矿。另外,明朝万历帝遣使四出征收矿税,以至天下骚乱的史事,也让顺治帝心有余悸。顺治九年(1652)十二月,工部上奏:
查故明万历时,差官开矿,徒亏工本,无裨国计,而差官乘机射利,遍肆索诈,掘人冢墓,毁人田庐,不胜其忧。前事甚明,应严行禁止。
该提议得到顺治帝批准后,意味着清朝开始实施“矿禁”。大批采用风头正劲的日本铜来弥补国内不足,成了唯一可行之法。早在顺治三年(1646),清廷即下令“凡商贾有挟重资愿航海市铜者,官给符为信,听其出洋”,准许对日的铜贸易。但此时中日商贸被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垄断,顺治朝的购铜令收效甚微。
一切到康熙帝平三藩、收台湾后才有所好转。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朝在解决完所有麻烦后宣布开海。沿海商贩无不跃跃欲试,4年后出现在日本长崎的清朝商船就激增到194艘,参与者达9000多人。这一时期,日本铜产量也因四国岛发现新铜矿而不断创下纪录。于是,中日长崎贸易的核心迅速从白银转向铜料。据长崎奉行的数据,1663到1707年,共有11.1449亿斤铜在长崎售出,这并非夸大其词。康熙开海后16年里,每年有大约300到400万斤日本铜输入中国。1696和1697年由“唐船”经手的铜甚至超过700万斤。
江户时代木刻版画,描绘日本人在矿山开采铜矿的情形。检诸史籍,元代就有进口日本铜的案例,清初实施“矿禁”后,开始大批采用日本铜来弥补国内不足,康熙开海后的16年里,每年有大约300到400万斤日本铜输入中国,满足国内所需
见到日本铜完全可以满足所需,朝廷更觉得开矿无用,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一度重申矿禁:“嗣后有请开采,俱著不准行。”不过,云南却是禁令下的一个特区。自康熙二十一年(1682),云贵总督蔡毓荣主持开矿后,云南的采矿业始终存在,且得到康熙的特许。但此时云南金银铜各矿一年征税的额度总数只在千两左右,跟日本铜的交易比实是逊色。看到这里,我们也能理解,为何康熙在得知日本实施信牌制度后,如此坚定为日方回护了。
七宝烧灰地疏竹鸡雏坛式瓶,清,通高56厘米,最大腹径36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七宝烧即日本制作的铜胎画珐琅器皿,清末大量进入宫廷,在康熙和雍正两朝,日本洋铜还是国内铸币用铜的最主要来源
谁料,事情的发展远出康熙预料。日本之所以颁发信牌给中国商人,并非刻意找茬,正是因为唐船常年采购巨额铜料,令日本的矿业难以负担。贵金属的外流也引发如新井白石这类幕府重臣的担忧。1715年,日本德川幕府采纳新井白石的建议,颁布“正德新令”,限制清朝与荷兰商船的在日贸易额。像清朝沿海各港口赴日商船的总数限制为25艘,每年买铜不能超过300万斤。而引起清朝不满的信牌,其实也不是免费发放的:“凡倭照一张,值银七八千。”
日本铜出口越来越少,使得清廷收到了很大影响。由于铜是罕见的可以反复回收而不损耗性能的金属,所以历代缺铜时,朝廷往往颁布“禁铜令”,禁止民间使用和铸造铜器,将百姓的生活用具甚至庙宇中的佛像二次回炉,作为铸钱原料。此外,因为铜器的价值要超过等重的铜钱,民间也多有熔掉铜钱,改铸铜器之举。“禁铜令”断了铜器买卖的合法途径,也算是对制钱的保护。新即位的雍正帝在面对日本铜不足的局面时,也只能照猫画虎在雍正四年(1726)下令,除“乐器、军器、天平法马、戥子及五斤以下之圆镜”外,民间其余黄铜器全部作为废铜输官。
这样的办法只能算扬汤止沸,重启云南“滇铜”的开发迫在眉睫。雍正元年(1723),朝廷即传令云南整饬铜政,并规定除铜课和官府采买的部分外,其余开采出的铜允许民间交易。此举大大激励了商业资本投资云南铜矿的信心。而且由于雍正帝在西南“改土归流”,四川盛产铜矿的东川府被划入云南。这使得云南产铜量在一年内翻倍,到雍正五年就达到401万斤。
因为滇铜大盛,自雍正九年(1731)起,京城铸钱所需的433万斤铜中,便有166万斤专由云南供给,其余277万多斤继续采买日本铜。乾隆三年后更是确定京城铸钱全部使用滇铜。与此同时,清朝并未中断进口日本铜,只是在滇铜充裕的情况下,将日铜分配给地方而已。但日本铜的进口数确实每况愈下,18世纪末大约每年只有130—150万斤。等到1840年鸦片战争前,大略仅剩60万斤。
五帝钱,即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个皇帝在位时发行的货币,因为滇铜大盛,自雍正九年(1731)起,京城铸钱所需的433万斤铜中,便有166万斤专由云南供给,其余277万多斤继续采买日本铜。乾隆三年后更是确定京城铸钱全部使用滇铜
可时势偏偏又在清末逆转了。咸丰朝后,清朝统治逐渐瓦解,云南在1856-1873年陷入长期纷乱。滇铜年产量随之剧减至130万斤,只相当于乾隆朝极盛期的10%。进口日铜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而澳洲、美国等地的铜料也逐渐为中国商人所了解。《中国旧海关史料》称,1908年,清朝进口“洋铜”204372担(一担100斤)。如此巨大的需求量,跟清末币制改革,铸造“铜元”直接挂钩。因为清朝采购数目过高,日本从中赚取极高的收益,所以当1905年湖北想暂且用国产黄铜铸钱时,还遭到日本方面的抗议,称此举“有碍两国商务”。
今天,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铜消费国。全世界有一半的精炼铜产品,最终的归宿是中国。虽然西藏拥有千万吨级的超大型铜矿,但开采难度过高,近年才缓缓起步。而辉煌数千年的江西德兴铜矿,如今仍是国内唯一年产量过10万吨级的铜矿。
江西德兴铜矿特大露天铜矿山,德兴铜矿是亚洲最大的露天铜矿,也是国内唯一年产量过10万吨级的铜矿,已探明有开采价值的铜金属量达1000多万吨
作为一个贫铜的工业大国,不少有识之士呼吁多渠道利用再生铜资源,以循环补不足。但以2022年为例,中国废铜产量约227.4万吨,这里面分为铜冶炼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废料(新废料)与被废弃的含铜制品(旧废料)。旧废料是在市场流通的主力,约有159万吨。然而,2022年我国进口铜矿石足有2527万吨。光靠旧铜回收改变现状,明显不可能。因此,投资境外铜矿山也是另一个替代途径。1998年,中国有色集团获得非洲赞比亚谦比希铜矿经营权,这是我国在海外投资的第一座有色金属矿山。截至2021年,我国控股或参与经营的境外铜矿有26座。其中2014年中国五矿资源牵头,以70亿美元收购的秘鲁拉斯邦巴斯铜矿查明的铜储量约1162万吨,相当于我国储量的13%。“内外兼修”下,中国铜业的未来,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