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还能这么“字正腔圆”规规矩矩,北宋也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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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8 18:30 来源:博物馆丨看展览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九月初一,司马光病逝,享年68岁。苏东坡为撰《司马温公行状》中有一句话:

 

不事生产,买第洛中,仅庇风雨。

有田三顷,丧其夫人,质田以葬。

 

看了这句,你会以为司马光家就一破茅屋,马上要开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其实他在洛阳有个占地20亩的“独乐园”,这就是苏东坡所说的“仅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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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仇英《独乐园图》局部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除了这处,司马光最起码在嵩山叠石溪还有一处“南园”,叶梦得《避暑录话》说这园子就在他家旁边:

 

司马温公作独乐园,朝夕燕息其间,已而游嵩山叠石溪而乐之,复买地于旁,以为别馆。然每至不过数日复归,不能常有,故其诗有“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之句。今余既家于此,客至留连,未尝不爱赏,顾恋不能去。而余浩然自以为主,有公之适,而无公之恨,岂不快耶?

 

叶梦得说司马光建了独乐园后,又喜欢上了嵩山叠石溪的风景,在这儿再次买地建别墅,也就是南园。自己后来正好安家在南园附近,家里有客人来了,就带着去游南园,大家都很喜欢,流连忘返。

 

叶梦得还阿Q了一把:司马光才来过几回啊?就当这园子是我的,我这个天天来逛的才是主人。想想有跟司马光游园一样的畅适,而没有他的遗憾,还一分钱不花,真是太爽了!

 

一言不合就建园子,司马光会穷到“典地葬妻”?不可能。那普通百姓还咋活?还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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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仇英《独乐园图》局部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真实的司马光的家庭观,跟苏东坡《行状》中写的完全不一样,他的家族、家庭观念极强,家里就一“仅庇风雨”的破屋、死了老婆要“典地葬妻”这样的事,他干不出来。

 

始终把家庭排在第一位,是司马光一生做人的基本原则,有亲笔信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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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帖》,现藏上海博物馆,司马光存世的真迹,是他去世前一年写给侄子司马富的,人生观不会再有啥改变了。

 

从中你能看到一个跟史书中不一样的真实司马光。

 

宋哲宗元丰八年(1085)冬,司马光时年67岁,其兄司马旦80岁。这一年,司马旦的二儿子司马富(希道)要调往宁州(今甘肃宁县),这是宋夏边防前沿,偏远又不安全,司马光不想让他去,就以父母年高的名义替他向朝廷打报告,申请不赴任。

 

同时,司马光又写信给司马富,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自己也写个侍奉父母不能远行的申请报告。

 

下了双保险,司马光总算松了口气,万没想到的是司马富却有建功立业之心,根本没打报告,一边敷衍司马光叔叔,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去上任。

 

司马光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宁州来接人的兵到了,他才知道被这个不听话的大侄子给骗了。老头儿气坏了,当即写信把司马富一通训斥臭骂。

 

在官场上混了很多年的司马光不啰嗦,开场就“官场险恶”的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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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五日宁州兵士来,知汝决须赴任。十二日程暹父来,方知汝竟不曾下侍养文字,彼交代催汝赴任是何意?岂非要交割大虫尾?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东西是真有主意!

 

让你别去,你非去;让你打报告,你不打。就显着你了!

 

前些天程暹父来让我催你赶快到岗,急着要跟你办交接手续,这是啥意思?这不就是要赶快倒手烫手山芋吗?这不就是急着让你去摸老虎屁股?

 

人都明白着呢,就坑你一个愣头青大傻子。可我说啥你都不听啊,好像我要害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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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书书令汝更下一状,汝终不肯。父母年七八十岁,又多疾,况官中时有不测科率,汝何忍舍去?不意汝顽愚一至于此。

 

你爹妈都七八十了,身体又不好,官府还时有征收摊派,这些都需要身边有人来应对,你扔下他们说走就走,于心何忍?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个东西这么不是东西,你这个倔驴脾气到底随的谁!

 

国事当然重要,但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家庭更需要你。如果朝廷因为这治你的罪,这是他们不懂事,叔叔我为你骄傲!没啥大不了的,人世间孝义本就是毫无争议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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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若坚心要侍养,时更何用宁州接人(重差人来)?假使因乞侍养获罪于朝廷,乃是孝义之事也,又何妨!何妨!

 

本来我都安排得都好好的,可你这个小畜牲就是不听啊。现在好了,你这刚走,我为你请求侍亲的报告就批下来了。我要是把这个通知给退回去,告诉相关部门你已经赴任了,那朝廷会怎么想我?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根本就不愿意。

 

你太坑叔了!

 

直接退回去肯定不行,不但浪费了好不容易批下来的申请,我还落个不老实、欺骗国家的坏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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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汝纔(cái,才)去,朝旨许令侍养,若本府奏称本官已赴本任,缴回文字,则朝廷必以为厥叔强欲差它侍养,它自不愿,已到本任。直收杀不行,不惟坏却此文字深可惜,并光亦为欺罔之人也。

 

司马光用“它”称司马富,这不是骂人,这就是当时的用法,“他”还不普及,常用的还有“其”、“彼”等等。

 

司马光越写越气,写到这儿,气得连文字都表达不了胸中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闷气了,直接给了一串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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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知骂得汝不济事,只是汝太无见识。闷闷闷闷闷闷闷……

 

郁闷死我了!

 

虽然知道骂你也没用,可我还是得骂,你这个没见识少脑子的死东西!

 

司马光在“闷”字下刷了两排六个点,表示“闷闷闷闷闷闷闷”……就这么一路闷下去,没完没了,闷死拉倒!太气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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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收住爱恨交加一发不可收拾的强烈情绪,司马光长吐一口气,又把笔拿起来接着写,正事还是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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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若万一到宁州,于条便可离任,更休申漕台取指挥,又被留住。

 

这样,这个批复文件我就当没看见,尽量让有关部门直接发到宁州给你。你收到后,务必拿着文件找相关人等打个招呼就走,可千万千万别再向当地领导重打申请报告,不需要!以免节外生枝走不了。

 

承议郎老九小富富,算老叔求你了,这回咱能好好听话不?你是我叔!祖宗!

 

司马光是真的上劲了,最后这两行都写歪了。“叔光报九承议”的“光”字花押极有特色,光叔叔张着个大嘴,气得脑门都亮了。

 

用花押,也充分说明司马光对这事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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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宁州帖》的全部了,都气成这样了,一篇内容火爆的骂人文字,还能写得这么四平八稳字正腔圆,也就是司马光了。

 

写完又审了遍稿子,对于感觉表达稍不太到位的地方,司马光甚至还进行了修改。比如第七列的“接人”二字,改为“重差人来”,其实不改也不影响理解。

 

从这幅《宁州帖》,可以看到司马光的“严谨”,在北宋真的能排第一位了。除了一笔不乱的字体结构,一丝不苟的通篇布局,《宁州帖》对于一些细节也都注意到了。

 

比如第二列的“竟”字缺一笔,这是避宋太祖赵匡胤的祖父赵敬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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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列的“于”、第11列的“则”后,都另起一行,因为后面跟着的字是“朝廷”,以示敬重;第10列的“去”、第16列的“于”后,都空了一格,因为后面跟着的字分别是“朝旨”和“条”,朝旨条规也要予以尊重,但略表敬意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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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古人写信的规矩,分别称为“平”和“阙”。“平”,就是另起一行,顶头写;“阙”,不换行,空一两格再接着往下写,都是突出以表尊重。

 

司马光在骂人的时候,还能轻重分得这么清楚。要知道,这就是写给自家侄子的一个手札,一封家信,他都能下意识的遵守规矩,这是长期形成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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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跋司马温公与潞公书》说:“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即便是草稿,也绝对不草,很好奇司马光这辈子究竟有没有写过草书,或者是行书。

 

看《宁州帖》,“汝何忍舍去”、“不意汝顽愚一至于此”、“闷闷闷闷闷闷闷……”这样满满的情绪表达,笔下竟然一丝不乱,还能写得跟字帖似的。遥想当年,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儿,坐那儿一笔一划的写着小楷骂人,这种形式和内容的极度不统一,透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我们看苏东坡的《寒食帖》,满心的郁闷苦凄,满纸的情绪起伏,回头再看司马光的《宁州帖》,满腹的爱恨交加,笔端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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