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丨​吴天明:孔丘为什么被尊为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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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1 16:15 来源: 文史知识
两千多年来,孔丘一直被世人尊称为孔子,这已经成为妇孺皆知的常识。但是,孔丘为什么会被尊称为孔子呢?这个问题恐怕连很多专门研究孔子的学者都讲不清楚。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越简单的问题,往往就越复杂。不过,如果把这类问题弄明白了,我们就可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孔丘为什么被尊称为孔子,古来学者大概有两种见解。第一种意见是古代学者的意见,以大名鼎鼎的《论语正义》为代表。这本书认为“子”本指男子,而孔丘是男性,所以就被尊称为孔子。这个意见实在错得有些离谱。因为“子”的本意是指婴儿,而婴儿本来就有男有女。何况春秋时代,不仅男子称兄弟,姐妹也称兄弟,如今还有“男子”“女子”的说法。而且从春秋时代直到如今,男子、女子的行第都是分开各自编列的,可见“子”未必一定就指男子,未尝不可以指女子,所以“男子称子说”这个意见不可能成立。我浏览了一下最近几十年出版的各种孔学著作,许多学者仍然采纳《论语正义》的意见,认为孔丘其所以被尊称为孔子,因为他是男子。这就太倚重古代经师,太缺乏独立思考了。
第二种意见是近现代大多数学者的意见,他们认为,孔丘尊称孔子,是因为孔丘道德崇高,学问伟大,所以其弟子后学都尊称他为孔子,久而久之,成为后人的思维习惯和语言习惯。这种意见恐怕也难以成立,道理很简单:其一,春秋时代道德崇高,学问伟大者,远不止孔丘一人,例如孔子入室弟子颜回,虽然道德学问都非常了不起,孔子甚至原本指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但却不能尊称为“颜子”。根据传世文献,战国时代才尊称颜回为“颜子”,而这是违反春秋礼制的,说明战国时代周礼已经荡然无存。既然道德学问了不起者就可以被尊称为“某子”,那么,为什么孔丘可以尊称为“孔子”,而颜回就不能尊称为“颜子”呢?其二,春秋时代华夏大国的一些普通的公卿,也被尊称为“某子”,例如鲁国的公卿“三桓”,并没有什么崇高的道德、伟大的学问,春秋君子为什么也尊称他们为“三子”呢?其三,鲁国“三桓”也被尊称为“三家”,而“家”在周代文献中指公卿大夫的家族和采邑。古人讲“天下、国、家”,“天下”指天子所治,与今天“国家”的含义相同;“国”指中央政府即王国管辖的方国,政治地位与郡县相当,与今天“地方”“地方政府”的含义相同;“家”指公卿大夫的采邑和家族,春秋时代最小的采邑,与今天的一个县相当。那么“子”为什么也称“家”呢?
所以,孔丘被尊称为孔子的原因,“男子说”和“道德学问说”,都难以自圆其说。
“子”在西周时代本是对部分诸侯的贬称。西周天子分封了几百个诸侯,包括周家兄弟子侄、古老文明氏族的子孙,也包括蛮夷戎狄。诸侯需要分出等级,具体怎么分,孟子说,周代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孟子·万章篇下》),后来《礼记·王制篇》采纳了孟子的这一意见,但是孟子的说法并不确切。根据春秋传世文献,大体上,华夏大国诸侯称“公”也称“侯”,可见“公”“侯”往往不分。诸侯称霸者则称“伯”,“伯”和“霸”当时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同一个读音。华夏小国诸侯和蛮夷戎狄诸侯,则笼统称“子”或称“男”,其中“男”爵的地位似乎更低,例如蕞尔小国许国诸侯,才经常被称为“许男”,其他的男爵之国则很少见。蛮夷戎狄诸侯,则无论大小,一律称“子”,《礼记·曲礼下第二》所谓“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例如春秋时代的楚国已经是当时一个超级大国,可以与晋国比肩,煌煌楚国的诸侯,《春秋》就一直贬称其为“楚子”,《左传》因为有时采用楚国史料,所以才“楚子”“楚君”“楚王”混用。由此看来,“子”在西周称诸侯时,不仅不是尊称,还是贬称。
春秋时代初期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就是华夏大国的公卿上大夫,也可以被称为“子”,这是华夏大国以文明之国、强大之国自居,将自己的公卿视作华夏小国之君和蛮夷戎狄之君,从而也有提高华夏大国诸侯政治地位的意思。所以,当华夏大国公卿被称为“子”时,“子”才有尊称的意味。
尊称华夏大国公卿为“子”,传世文献最早的例子是《左传·隐公四年》,卫国君子尊称该国公卿石碏为“石子”。
当时的卫桓公有一个忤逆不孝的庶子,名叫州吁。按照宗法制的政治传统,天子、诸侯、公卿大夫,一般情况下都只有嫡长子才能成为宗子,君父去世后才能嗣位,其馀儿子无论嫡子、庶子,统统称为“馀子”或“馀夫”,都只能下降一档分封,那么州吁将来只能做卫国大夫,不可能嗣位为卫侯。但是州吁决定即使弑君弑父,也要继承卫国诸侯的爵位。卫国公卿石碏有一个儿子名叫石厚,与州吁狼狈为奸,竟然杀死了卫桓公,州吁于是得以嗣位为卫侯。为了赢得列国支持,州吁贿赂列国诸侯,但是州吁在列国间还是很难赢得支持。石碏便欺骗这两个坏蛋说,你们去求求陈国诸侯吧,陈侯与天子的关系很好,让陈侯给周天王说说情,只要天王认可,新卫侯州吁的地位不就稳了吗?石厚便与州吁到了陈国。石碏马上给陈国人捎话说:“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陈国便活捉了州吁和石厚,请卫国人来处理。卫国朝廷派人去陈国杀了州吁,石碏则派家臣去陈国杀了石厚。在国家大义、君臣大义上,石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国家大义、君臣大义,大义灭亲,而且石碏又是卫国公卿,所以卫国君子都尊称石碏为“石子”。这是传世文献记载华夏大国的公卿最早被尊称为“某子”的案例。
后来这个案例就成为一个惯例,只要是华夏大国的公卿,不管道德学问如何,对国家有无功劳,有多大功劳,都可以被尊称为“某子”,鲁国“三桓”就是因为这个惯例被尊称为“三子”的。
孔丘虽然是商汤苗裔、微子之后,但是家道早已中落,其父叔梁纥只是鲁国的一个乡邑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长,当时勉强算是贵族。孔丘又是他父亲的小妾所生的幼子,无权继承父亲的爵位和官职,所以孔丘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与平民百姓相差无几。按照春秋礼制,连孔丘的父亲都不够资格被尊称为“子”,何况孔丘!
但在鲁定公十年(前500),孔子五十三岁时,情况发生了改变。这年,孔子居然以庶姓身份,直接担任了鲁“相”,当时是公卿上大夫。按照春秋礼制,孔丘既然做了华夏大国鲁国的公卿,就可以被尊称为“孔子”了。所以孔丘被尊称为孔子,与其性别无关,与其道德学问无关,只与他的官爵有关。
孔丘被尊称为孔子,首先是春秋时代官本位思想的反映。官本位思想和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无比重大而深远,有其积极意义,也有许多副作用。春秋时代鲁国的“三桓”,谈不上有什么道德学问,但是因为他们都是鲁国的公卿,而鲁国又是华夏大国,于是就被尊称为“三子”。他们的采邑都很大,鲁昭公时代甚至超过了鲁侯拥有的土地面积,所以被尊称为“三家”。一般公卿没有那么大的采邑,往往就只尊称为“子”,不尊称为“家”。战国文献中,有人尊称颜回为“颜子”,闵子骞为“闵子”,按照春秋礼制,这都是僭越礼制的现象。孔子帐下弟子,颜回、闵子骞、原宪三位,都坚决不肯做官,所以他们都是不可以被尊称为“某子”的。《论语》中有尊称闵子骞为“闵子”的语录(《先进篇》),根据春秋礼制和闵子骞根本没有做官的经历,我们就可以推知,那个“闵子”应为“闵子骞”之误,古人辗转抄写刊刻,遗漏了一个“骞”字。
孔子部分设帐弟子,后来都做了华夏大国的公卿,按照春秋礼制,都应该被尊称为“某子”,例如子夏应该被尊称为“卜子”,子张应该被尊称为“颛孙子”,子贡应该被尊称为“端木子”,子游应该被尊称为“言子”,等等。但是包括《论语》在内的传世文献,都直接称他们的表字,没有尊称他们为“某子”的,只有曾参一直被尊称为“曾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子夏、子张、子游、子贡等人,虽然无比崇拜孔子,但是迫于现实压力,最后客观上都背弃了老师,背弃了孔学,转而去做了法家、兵家、纵横家的“开山祖师”了。只有曾子继承了孔子的衣钵,继续传经,后来曾子的徒子徒孙也继承了曾子的衣钵,接着传经。曾子一派人认为,子夏等人至少部分背弃了孔子,不应该继续得到特别的尊敬,所以在整理文献时,把原始记录中尊称他们为“某子”的地方,统统改为直接称呼其表字。不称名而称字,略略有点敬意,这是从春秋时代到清末民初的老传统,但是远没有尊称“某子”那样的尊敬程度。我们可以根据孔子师徒传世语录的这一特点,推测出这些语录都经过曾子一派人整理的合理结论。我们还可以以此为基础,对传世《论语》《礼记》《大戴礼记》以及战国诸子所引孔子师徒语录进行再研究,必然会有许多新的发现,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孔丘被尊称为孔子,也是华夏本位思想的反映,显示了华夏文化的优越感。当时华夏之国如东夏的鲁国、齐国、卫国等等,没有一个国家的实力可以与煌煌楚国相提并论,但是楚国国君才能称“楚子”,而上述自视为大国,其实只是中等国家的公卿就可以尊称“某子”。这是因为华夏各国认为,楚人只是蛮夷戎狄,文化落后,故其国家、国君的地位都很低。南方吴国与周王国是兄弟之国,但是因为吴国久居南蛮之地,华夏诸国一直视之为蛮夷戎狄,所以吴国也是子爵之国。
孔丘称孔子,还是华夏大国实力地位的反映。例如春秋时代的杞国为大禹之后,自然是华夏之国,但是因为国力太弱,其国君就一直被贬称为“杞子”。这类案例还有不少。
孔子于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开始设帐授徒,当时孔子没有官职,弟子只能尊称他为“先生”,鲁定公十年担任鲁国公卿后,弟子才能尊称他为“孔子”“夫子”“君子”“子”,其间相距大约二十年。可是我们今天读孔子的传世语录,没有任何一章不尊称孔丘为“孔子”“夫子”“君子”“子”的,难道孔子设帐的前二十年中没有留下任何一章语录吗?古今整理文献有个通例,就是用人家最后的最高的职务或者死后的谥号来称呼他。那么后人整理孔子语录时,就把起初尊称孔子为“先生”的语录,统统改为尊称“子”或“孔子”“夫子”“君子”了。
既然华夏大国的公卿都可以尊称为“某子”,那么传世孔子语录,为什么大都尊称孔子为“子”,不冠姓氏,难道古人不担心指代不明,导致认知混乱吗?
孔子设帐授徒时,无论是在堂在室,还是带着弟子散步,周游列国,老师只有孔子一人,能够被尊称为“某子”的也大多只有孔子一人,弟子们记录时为了语言简洁,就不称“孔子”,改而直接称“子”了。但当孔子与别的公卿在一起时,弟子记录是会说清楚的。例如孔子与季康子在一起,弟子就老老实实分别记作“孔子”“季子”“康子”,以免导致指代不明。如果记录孔子在朝廷上的活动,因为朝廷上可以被尊称为“某子”的公卿比较多,弟子也总是老老实实记作“孔子”,这也是为了指代明确。
春秋战国时代,孔子是最早设帐授徒的思想家、政治家,诸子百家都比孔子晚。孔子去世,墨子才生。老子虽然比孔子年长,但是《老子》一书并非老子一人所作,而是战国末期思想家的作品,可能是假托老子而为名,旨在方便传世而已。西汉学者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早就把类似意思讲清楚了。孔子的语录,恐怕是继《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之后,最早又十分重要的文献,所以战国诸子无论是否赞成孔子,没有不读孔子语录的,战国时代孔子语录,特别是《论语》就已经经典化。由于孔子弟子经常简称孔子为“子”,孔子设帐弟子、墨子、孟子、老子、庄子等等,就都不可以单独称“子”,而只能尊称“某子”。
孔子之子孔鲤、孙孔伋,都是战国初期的公卿大夫和大学问家,因为孔子的缘故,他们不仅不能被尊称为“子”,称为“孔子”更不行,所以传世文献大多称其表字伯鱼、子思,以略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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