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莫高似总高墩,眼里滦河清又浑。
添土筑墩高百尺,得见阿娘朝倚门。
天还没亮,秀才就在吟诗,估计又想家了,又木又迟(慕驰)的他也就吟诗的时候嘴皮子利索。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说书人说宫里的夜最漫长,然而在这里,白天黑夜什么都漫长。时间在感官上仿佛已经停止,而思绪又经常乱飞,真是愁煞人。
明大同镇。来源/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出墩
卯初(五点),闻说鸡鸣见日升,太阳出来了,大家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按照分工,这五天吃皇粮的公鸡由我(即墩长)喂养,例行撒出去二两小米,却不由得心疼。人都吃不饱,却不敢亏了它。
老张找了几根干柴做饭用,本来想多拿几根,被李吉喝住了。毕竟他不想在这个季节经常出去樵采,安稳到交班回家才是硬道理。
吃完了早饭,剩下的汤汤水水喂给猫狗,算是多少克扣了一点。
再把软梯放下并固定好,让狗先下去。和往常一样,狗绕着墩台及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情况。我得身先士卒顺着软梯下去,对一个五十岁的人而言,塞外的凉风和软梯的摇晃也是够喝一壶的。秀才不知道是想透气,还是想做边塞诗人,跟在后面下来了。
两个人一起去壕沟附近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意外情况,陷阱捕获了几只兔子,这两天可以改善了。我能感受到秀才的开心,他以前或许对享受朝廷多少优免福利并无感觉,现在能有口肉汤就很满足了。
辰正(八点),准备去壕沟外看看。虽然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也得做好准备。老李从墩台上吊下来弓箭、腰刀、棉甲、长矛,我们穿戴整齐准备出去。
当把放在一旁的木板架壕沟上,人走过壕沟的那一刻,就算离开了墩台的庇护。
狗走在最前面,我手持弓箭跟在其后,秀才紧握长矛跟在其后,老张拿上水桶和筐走在最后。老李在台上瞭望,万一有情况就敲锣。
秋高马肥,塞外的马队有时候会过来,讹一些物品或交换一些东西,年初,我就悄悄用从堡内买的铁锅换了几只羊。当然也会有伏兵,前些日子,9号边墩有人出去樵采被人掳走,如果能回来就是“走回人”了。我这里和对面的马队关系平稳,但依然需要小心为上。
《番马图》。作者/(明)仇英,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慢慢走出去,没有发现人马走过的足迹,大家终于放下心。老李在小河边汲满水先行回去做午饭。塞上缺水是常态,个别墩台能打出井水,那也就成为墩军的首选之地。打井成本很高,2号墩打井深度达到70米,花费40两白银,这是因为阅视大臣经过,发现墩兵辛苦,为彰显体恤墩兵,兵备使、北路参将、北路同知和守备大人要求并组织打了这口井。更多的墩兵吃水窖的水,非常时期还会断水,我这里能偶尔能吃上河水已经很知足。
随后,秀才把长矛交给我,在筐子里面装满果子,如此往返两次,等晒一些果干,今年的果子就有了保障。又砍了一些柴草,放到台下,等以后用。
撤掉壕沟板子的那一刻,心情平静了好多。当装备吊上去,人爬上软梯后,继续回到墩台生活。
山西大同天镇县保平堡,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摄影/反省,来源/图虫创意
同工不同酬
巳正(十点),开始瞭望。按照朝廷要求,每个墩台要有五个人,四个人各瞭望一个方向。不过朝廷还要求,要储备半个月的水、一个月的柴。这俩很难兼得。兵部、巡抚衙门、阅视大臣、总兵衙门经常有各种要求,最终反正都是墩台的几个人做,应付好提墩官就够了。时间长了,对各种要求已经习惯,他们要求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织网巾。
“闲无事,俱习结网巾,双线劳密,价有直一、二钱。”网巾主要用来束发,所有男人都在用,比士子戴的方巾普遍多了。秀才就经常讲曾经戴方巾的趣事,可惜现在不能戴了。网巾需求量大,制作并不复杂,顺利的话一个月能做十来个。一般等夜不收老周路过的时候,以市估价的七成卖给他就行,或者等谁去堡城、路城、镇城顺道带过去。勤劳一月下来差不多能顶得上月粮。
头戴方巾的文人,取自明人画男女图像轴。来源/故宫博物院
这时候大家开始聊天来打发时间。一个墩台上四个人(缺一个,许久未补,或许提墩官吃了空饷),竟有四个来源,我出身卫所,但早已入营为兵,属于常备军序列,年龄增大却没成为家丁,来这倒也图个自在;李吉属于附近居民,被拉来凑数;张木属于卫所余丁,来这不久,属于减轻家庭压力;秀才属于充军人员,从不说原因,能看出书生气,读圣人文章读的呆了。
来源不一,收入也就不一。一聊才发现差别巨大,我作为老兵,家有妻小,月粮有一石,一百二十斤上下。父亲做墩军的时候,还需要去卫仓关支(领取),后来巡抚体恤守边士兵,改为就近领取。算上每月的手工、行粮和家里的田地,收入基本是有保障的。秀才作为守瞭囚徒月粮只有四斗,不足五十斤,刚够糊口。张木没成家,有七斗月粮;李吉有六斗月粮。
差距更大的是行粮。伙食补给由朝廷负责(类似出差补助),这块收入对于士兵很重要。大同镇的规定是离镇子百里之外可以有行粮,由于墩台在镇城百里外,朝廷会给予行粮标准为每日1升5合,一个月下来有四斗多。我同张木享有,李吉听都没有听过。我也不便讲得太明白,他们去堡城内找负责人要这笔钱的话,对我也是个麻烦,难得糊涂。
军情
午初(十一点),看到正北面走来马队,台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马队行走速度并不快,一时无法判断情况。
按照经验,来与墩台做小买卖不该有这么多马,如果真是塞外的部落要攻取台堡,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天;如果要越过墩台进入内地,燃烽火晚了就会被堡城守备与提墩官严厉问责;但如果是总兵、副将、参将的家丁与夜不收去塞外赶马,点燃烽火,后果依然很严重。
今天的山西大同得胜堡。摄影/疯行摄迹,来源/图虫创意
形势千钧一发。经历得再多,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依然会紧张。老李已经没有心思瞭望,嘴里念叨着家里田没收,老婆还在等自己回去!秀才在朗读边塞诗“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一幅末日景象。
捱到了午正(十二点),马队大队距离墩台不足三里,这时候一骑快速向台下行进。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让他们准备好火绳,随时准备点火,又怕他们过于紧张乱点火,只能让他们穿上棉甲,一个持矛、两个持弓。我手拿三眼铳,既可以发射传递声音,又可以随时点燃烽火。
在骑兵距离墩台不足一百米时,开始喊话,这时才知道来的是我方的赶马队伍,这一骑正是老周,属于夜不收序列,和总兵麾下家丁熟悉。
接下来就是焦虑马队过来后,我们得保障什么?粮食、食盐、柴草都不够他们用的。
午时二刻(十二点半),我们三人(老李在瞭望)在壕沟外迎接马队,并准备了一些干粮和热水。马队走到眼前。为首的是一千总,共三十余骑,装备精良,整个队伍状态非常好。一行有马匹三百左右,膘肥体壮。千总大人讲“总兵老爷说了,他的亲兵就要骁勇,拿到一匹鞑马给二两银子,并酌情提级”。我看到了六百两银子和一堆总小旗职务,甚至百户。据说镇城军马一匹值十几两银子,总兵老爷这一下就是几千两银子,兵部和太仆寺在这块发银从不心疼,毕竟赶回的马比行太仆寺养的马好太多。
《平番得胜图》(局部)中的明代骑兵
千总大人未做过多停留,士兵喝水、饮马后就准备启行。这期间,我把八十个网巾给了老周,换了六两银子,往常最多舍得给四两半。临走时,千总大人给了我们两只羊(一只活的)、六斤盐。遇上这种情况真是一场惊喜。如果千总一匹马未赶到,我可能就成了出气筒。
怨气
未初三刻(一点四十五),午饭是清水羊肉就干粮。舒服,真舒服,比掺杂糠粃的饭舒服太多。我们准备把自己抓的兔子晒干以后吃了。
大家都很开心。
吃饭闲聊间,秀才念了一首诗,拉升气氛:“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气魄大,大家听得也开心,感觉自己做的事这么高大上。这时候秀才提出一个问题:“以前看唐人边塞诗,也看国朝相关资料,有个邸报录抄的圣旨是这么写的:‘其守墩军,必简精壮者。’除了老张,咱这儿却是各式各样,可见地方官员不重视圣旨。”
这时候老张终于张嘴了:“不重视的太多了。我本来是想加入营兵,条件也符合。梦想在正兵营训练,在总兵带领下纵横塞上,像他们(赶马一行)一样威风,结果家里穷,没给总旗送上,就来了这里。”
《平番得胜图》(局部)中的明代总兵大营
你一言我一语,这时候老李突然哭起来了,说道:“来之前体面安慰,来之后军法严厉。来之前明明说的半年换班,啥都保障,可来了八个月了却还没换班的影子,一问就是统筹考虑,堡内和村里说的‘筹’在哪?欺人太甚!‘军中耳目,尽在墩夜,荒边贫苦,恤之不可不周,核之不可不尽’,这些话我这个不识字的都背下来了,他们能不知道?”
其实朝廷的关心确实是有的,圣旨、兵部文书一直有强调,但要落到具体墩台谈何容易。总督、巡抚、巡按、总兵、兵备使、路同知、参将、守备,至于管仓、管墩、管粮、管军,根本数不完,层级太多、衙门太多。在提墩官眼里,墩台、墩军就类似一个抽象事务,更别提再往上。
明世宗肃皇帝半身像。取自《明代帝后半身像》册,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显然这些是不能聊下去的,太影响士气。看破不说破就行了。
我岔开话题,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知不知道有的墩台还有家属?”刹那间,他们带着好奇的表情转向这里。
其实也很简单,边镇有政策,有的墩台可以拖家带口驻守。当然一般是比较家贫的才这样,而且据说有的墩军衣不蔽体,日子相当困苦,官员上报墩军之苦,一般以他们为例。
显然这些不能讲。讲一些有的没的,让大家转移了情绪就可以。之后,再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转了话题:“咱要注意安全,在这么高的墩台,容易被雷劈。”
他们边诧异边笑。
烽火
这时候天空划过闪电,接着雷声大振。大家更加诧异,仿佛感受到要被雷劈。随即下起雨,雨水急但很快停止,这就是这个季节的典型特征——“水过地皮湿”。
申初(三点),西边烽火台燃起狼烟。看规模,是本路(路,即参将辖区)西部有塞北部落侵扰,距离这块大约有二十几里地,规模在千人以内。按照传讯要求,我和他们仨燃起狼烟。
依照以前的演练,一刻钟后,堡城会获得军情,两刻钟后,路城会获得军情,守备、参将都会点齐兵马赴军情区域,并将军情上报与进一步打探。
申正二刻(四点半),一百多骑兵自东而来,虽然甲胄没有总兵家丁那样光鲜,但铁甲比我们带洞的棉甲还是要好很多。为首的是守备。估摸着我们堡的骑兵已经快到出事地点了。
以前也参加过类似的边防冲突。骑兵到达事发地点附近,第一时间肯定不是跃马冲阵,而是先侦查了解对面的作战意志和规模。一般情况下,塞北部落过来几百人,主要目标是劫掠村庄,顺带收拾几个傲慢的墩台,一般不会拼命。他们装备并不精良,大部分没有甲胄,弓箭箭头只有部分铁制。他们的优势在于人均三四匹马,行军速度快。
当这些确定后,等参将或游击将军的大队人马赶到,就与对面进行对峙。对峙期间会发射三眼铳,进行弓箭对射,个别离队的由精锐家丁捕获,一打就是半天一天的。一般不会死人,但会有一些受伤,损失一些马匹。整个边军已经见怪不怪。当然每一次真到了战场,依然会很紧张,因为你不知道这次如何。
明子母铳。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他们三个很受用,感慨原来边军作战不是残阳如血、血流成河,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何况现在精锐里面越来越多的“敢战夷丁”,而对面也有很多汉人,大家的仇恨并不深。不过据说那边出现吉囊、俺答,和以前变化很大。
酉正(六点),西南边五六里外扬起大片烟尘,应该是参将的大队兵马路过,有步兵、骑兵,还有车兵。这又是一个不眠夜,不知道行军的弟兄们在百里内行动有没有行粮。秀才又在读诗:“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戊正(八点),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收拾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天。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三天后,去边外采木的兵丁路过,给我们讲:“二号墩被袭击了,70米的深井被塞入粪,无法再用。边内十多个村庄被劫掠,边军阵亡二十多人,伤亡百人。”
看来形势变了。
路在何方?
写在最后
传统士大夫笔下的小人物总有些许抽象属性,然而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从来都是具体且生动的。本文作者基于《中国明朝档案总汇》《明世宗实录》等史料(见参考文献),代入普通人(文中人名系虚构)视角去勾勒他们的生活,引导读者观察大环境下的个体,展现平凡人的日常与大明王朝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