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 ​青年之殇 人类骨骼考古中的强直性脊柱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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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16:32 来源:大众考古

“但如果不幸,哪一天我的躯体僵硬了,我想,我还有五脏六腑。”这是歌曲《五脏六腑》中的一句歌词,病榻上的李宇春根据自己患上强直性脊柱炎(以下简称“强直”)的痛苦经历创作了这首歌曲。李宇春表示自己患病后有时无法平稳躺下,有一种石化的感觉,而MV中也展示了强直患者从最开始身体部分僵直和疼痛,发展到全身僵硬,最终坐在轮椅上扭动脖子无神地看向四周,夜不能寐,行将就木的情况。

 

不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霍乱、黑死病和埃博拉这些收割了不计其数生命的恐怖疾病,对大众来说,强直这种疾病没有那么耳熟能详,但是历史和考古学的证据表明,强直与人类相伴相生的历史已有数千年。

强直性脊柱炎的表现

强直作为一种很“低调”的疾病,最初的临床表现只是背痛,但是随着病情的发展,患者背部会愈发僵硬和疼痛,其他关节也逐渐开始肿胀,最终脊柱变得如同竹节一般僵直,肋椎关节的融合让患者感觉胸部在日渐紧缩,臀部的骶髂关节融合则使患者坐立难安,椎骨逐渐呈方形并伴随压缩性骨折、椎骨韧带骨化。虽然不会直接致死,但当疾病发展到晚期阶段,各部位骨骼的融合会使患者无法进行任何活动,连简单的扭头或弯腰都无法做到,骨骼的刺痛也会让患者生不如死。命运的大手将脊柱强行钉在了一起,患者的四肢和脊柱仿佛被打上了一根又一根螺丝,随着“螺丝”的数量与日俱增,活生生的人逐渐被钉死为不能活动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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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的椎体和发生强直的椎体

 

强直是一种自身免疫关节疾病,又被称为马史二氏(Marie-Strumpells disease),以纪念Marie和Strumpell二位学者在18世纪80年代首次发现和定义了该病(爱尔兰医生伯纳德·康纳是首位记录强直疾病的人,但只是明确记录,而非认定)。疾病的发病原因目前仍不明确,医学界多认为与患者体内的HLA-B27抗原有关,95%的高加索人中都含有该抗原,因此高加索人最常受累。强直患者大多数是年轻的成年男性,男女患者比例为5∶1,发病高峰在15—35岁,病症在发病三个月后逐渐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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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直发病至晚期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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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医生伯纳德·康纳记录的强直性脊柱炎的图像

 

强直不仅会使患者浑身疼痛难忍,形成畸形的外观形态,还会导致肠胃系统感染、心血管受损,长期卧床还可能感染褥疮,部分患者的眼睛可能受损,导致视力模糊甚至失明。相对于最常发病于免疫力低下的老年人和孩童的其他疾病,强直却偏爱年轻人,而且强直发病早期临床症状不明显,疼痛程度不高,隐蔽性较强,年轻人通常在发病早期并不在意,当疼痛难忍时往往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因此强直性脊柱炎也被称为“青年之殇”。

历史记载
 

由于强直发病表现与其他风湿类疾病极为相似,因而无论是古代的中国还是西方都对强直没有清晰的认识,大部分历史文献只记录了患者的发病表现,并不能有效缓解和治愈该疾病。强直的表现与古代中国痹病中的骨痹、脊痹、背痹、腰痹、骶痹、大偻等相似,这类形容腰背髋胯疼痛的描述最早见于《黄帝内经》,如“腰脊痛”“脊中痛”“腰脊强”。此后历代医家典籍都有此类记载,比如“腰胯及胁肋疼痛不可忍”“腰脊不可转侧,日加疼痹”“腰脊急强不得俯仰,起坐难”“项如拔,挟脊痛,腰似折,髀不可以曲”。古希腊时期的希波克拉底描述了一种脊椎和颈椎的疼痛,说可能影响到骶骨,这可能是西方对于强直最早的记录。5世纪的医学家奥瑞利安纳斯描述了可能为强直的疾病表现:病人背侧极度疼痛,移动缓慢,只能非常困难地站立或弯曲。但是由于种种限制,我们都无法确证古代东西方的记载是否为强直。

 

对强直的明确记录可以追溯到1691年,爱尔兰医生伯纳德·康纳在他的医学论文中记载:“一个人的椎体如此直接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韧带骨化,关节彻底消失,以至于这些骨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统一的连续骨。”论文中还附有图像,结合他的描述,可以肯定这是首个针对强直的明确记载,但是当时的伯纳德·康纳并不知道这个脊柱疾病到底是什么,只是做了详细记录。此后直到19世纪下半叶,强直才引起医学界的广泛关注。

生物考古中的强直性脊柱炎
 

考古发现的患有强直的个体并不常见。患者骨骼被疾病侵蚀,肢体扭曲,外形畸形,这类残疾人在古代社会通常受到排斥和歧视,无法得到与其他个体同等的埋葬条件,其墓葬可能远离墓地或极为简陋。患者的骨骼受疾病影响通常变得脆弱易碎,考古出土的此类人骨可能保存不佳,无法证实个体患有的疾病的确属于强直。强直属于脊柱关节疾病,从骨骼表现来看,多种脊柱类疾病如银屑性关节炎、反应性关节炎和弥散性骨肥厚与其病理表现均非常相似,都会造成椎骨的融合连接,因此古病理学的鉴别诊断很难证实个体生前所患疾病确属强直。尽管如此,考古中还是发现了该疾病的蛛丝马迹,展示了人类与强直的悠久抗争历史。

 

古埃及王朝令人惊叹的尸体防腐技术为后世古病理学疾病诊断发现确凿证据提供了可能。古埃及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拉美西斯二世以及他的儿子都存在脊柱融合的现象,并被考古学家确诊为强直。但是直到近年,通过计算机断层扫描才发现他们患上的并非强直,而是弥散性骨肥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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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阿蒙霍特普三世脊柱的计算机断层扫描影像

(右)弥散性骨肥厚导致的脊柱融合,椎骨前外侧会有如蜡般流动的骨化,这是区别于强直的特征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最知名的家族、文艺复兴的推手、被称为黄金之耀的美第奇家族中的科西莫·维奇奥被诊断患有风湿疾病。此前历史记载一直认为其所患的疾病是痛风,但是研究其骨骼后发现存在骨骼椎体韧带骨化,椎体骨桥连接,椎间关节完全融合,左侧髋关节退行性改变,右侧脚踝关节融合等情况,这些骨骼表现均可以表明他所患疾病更可能是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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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西莫因疼痛而紧握双手

 

我们不知道强直起源于哪里,但随着人类迁徙,强直也跟随人类的脚步走上了“全球化”的道路。世界上不同地区的骨骼考古研究都报道了强直的病例,包括中国、美国、环地中海地区和北欧地区,尤其以地中海地区为多,考古报道的强直病例大部分在这一区域。从年代上来看,大部分病理案例都是公元之后的,且近两千年传播比较广泛,发现的公元前的强直病例并不多,但是最早的病例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就中国而言,考古报道的强直病例分布极为广泛,横跨整个北方地区,从东北、内蒙古、甘肃、青海一直延伸到新疆,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也都有发现。在中国,强直的历史极为悠久,最早的病例是河北姜家梁遗址的两例新石器时代个体,但是鉴于人骨保存较差和早期古病理研究不足,这两例个体所患疾病可能并非强直。但可以肯定的是,从先秦时期开始,直到明清时期,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都有这种疾病存在。

疾病中的人文关怀

厄运囚缚,病骨难支。不仅是疾病本身,并发症也会进一步折磨强直患者。此外,经年累月的创痛折磨、社会的歧视和排斥也会扭曲恶化患者的心理状况,患者心中难以排解的百结千愁更加拖累自身的健康。但我们从考古中看到的不仅是疾病的历史,还有人们对患者的医护和照料,与疾病的顽强抗争史以及疾病背后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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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① 大河口墓地西周时期古代居民的强直病例(M7151)

图② 患有严重强直的克罗地亚病例

图③ 患有严重强直的罗马病例

 

骨骼考古学者在山西翼城县大河口墓地西周时期居民骨骼材料中发现了强直的证据,共计7例,其中男性6例、女性1例。除1例个体无法判断年龄外,中年期个体4例、壮年期2例。这7例个体颈椎、胸椎和腰椎都有受累,骶髂关节同样受到影响。其中发病程度最严重的是M7151男性个体,其年龄在40岁上下,保存下来的椎骨全部融合。可以想象,该男性生前已经无法扭转脖子或者身体,无法从事任何劳作,甚至连简单的进食都需要别人帮助。严重的胸椎病变会束缚他的胸廓进而导致呼吸受限,小小的喷嚏都会导致肋骨骨折。在战国时期,这位命运悲惨的男性可能无法得到有效的医治以遏制强直的发病进展和缓解不分昼夜的疼痛。但,强直在他身上进展到如此高的发病程度也说明他生前有人很好地照顾着他的日常卫生和饮食起居,因此,他才没有死于饥饿或褥疮感染。正如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所说:“折断又愈合的股骨才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我们从骨骼上看到的不仅是疾病留下的斑驳痕迹,也看到了古代社会的人文关怀。

 

克罗地亚的一处考古遗址发现了4例中世纪的强直病例,其中1例50岁左右的男性发病程度非常高,脊柱、骶椎、髋骨完全融合,肋骨和脊柱粘连在一起,有肋骨骨折的迹象,脊柱融合压迫了椎管神经。严重的疾病使得他生前可能无法活动,终日躺着或者坐着,无法工作使他只能依赖他人生存,但亲人朋友的照料帮助他从青年时期一直存活到中年。视力受损的他可能视线模糊,但是社会的温暖一定让他看到了另一番光明。

 

早期基督教时期的1例罗马病例也向我们展示了人文关怀。同样是一位强直发病程度非常高的男性,年龄在30—50岁,他不仅患有强直,还患有其他风湿类疾病和感染,生前还遭受过暴力打击。他的颅骨和颈椎融合在一起,部分肋骨和胸骨发生强直和融合,髋关节和膝关节均发生了强直,腓骨显示出严重的感染迹象,颅骨上的砍击伤还未完全愈合,足骨因感染发生严重的侵蚀。骨骼考古学研究表明这名男性至少在死前几年是不能动的,身体左侧卧,头转向右侧,无法转动头部或移动身体,同时肺部受限,呼吸困难,严重的感染无疑加剧了他的痛苦,他的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直至他死去。但从此人的疾病发展程度和生存寿命来看,他生前一定受到了相当好的照顾,他所接受的医护水平也相当高。如果不是他人的照顾,这位男性可能早早就死去,不论是致命的砍击、极高程度的强直,抑或是严重的感染都会轻易夺去他的生命。

青年之殇

刚褪去少年稚气的青年常被比作初升的太阳,五彩缤纷又充满勃勃生机,而强直如乌云般悄无声息地抹去太阳的光辉,生命还没来得及大放异彩,病魔就已经准备为其点下句号。

 

不仅是歌手李宇春、歌手周杰伦,演员张嘉译、蔡少芬等人也难逃厄运。周杰伦在18岁时被确诊患上强直,此后一直受其折磨,但好在治疗时间早,强直发展程度较低,还可以进行打篮球等体育活动。张嘉译却没有这样幸运,他在青年时期患上了强直,直到22岁确诊后才进行治疗,但此时疾病已严重影响其生活和工作。在片场时他每天都要比别人早起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用热水把后背冲开,否则便无法正常活动和拍戏。作为演员他走路时背部微驼,左右摇晃,时常被人调侃走路霸道威武,但这其实是强直导致背部僵直和畸形的结果。

 

“3-on折叠人”李华是国内最知名的强直患者。18岁那年成了李华人生的转折点,此后的人生灰白两色,泾渭分明。农村出身的他并不懂为什么腰背部开始疼痛,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病魔无情地一点点压弯了他的脊柱,直到身体弯曲到脸贴近肚子,再也无法抬头,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大腿,身体写成了字母“C”。李华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通过4次手术修复,他恢复了行动能力,再次挺起胸膛,身体由“C”变成了“I”。

 

《钢铁是如何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革命经历以及与命运对抗的事迹家喻户晓。22岁时他就失去了活动能力瘫痪在床,此后脊柱硬化,视力逐渐模糊并最终失明,在三十三岁时就因疾病离开了人世。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发病年龄、脊柱融合硬化的病症,以及视力受损的并发症都非常符合强直性脊柱炎的发病特征。

 

任何疾病都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患者的基因遗传和外部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人类和强直这种疾病已经相伴数千年,尽管现代医学了解到HLA-B27这一抗原对强直至关重要,但是仍然无法完全治愈或预防它,上千万人仍然受到强直的煎熬,大片的医学空白急需填写。病理痕迹就像篆刻在骨骼上的铭文,骨骼考古学者们一直致力于解读这些铭文背后所隐藏的历史。如果在未来能够发现反映强直这一疾病从何地出现,又如何发展的更丰富的考古学证据,帮助我们梳理出疾病的源流,或许可以对疾病的治疗提供有益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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