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机:名称依旧,形制全非——中国服饰史中的几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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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9 16:04 来源:艺术设计研究
导读:研究文物要将实物与文献记载相结合,了解其产生和演变过程,并与当时的社会生活及历史相关联。本文选取几个服饰方面的例子——冠、金紫、霞帔,对其形制变迁进行了追踪,以正现今个别考古报告及学者对其形制使用所存在的误解。从《礼记·冠义》等文献来看,冠是礼仪性的发罩,而帽子在上古时代有身份的人及庶民均不佩戴,巾帻则与现代的帽子相近。西汉后期冠和帻形成了一个整体。汉、唐两代所指“金紫”则完全不同,汉朝指金印紫绶,唐代指紫袍和金鱼袋。帔在唐代质地飘逸,而宋代将帔帛稳住以“行莫摇裙”,清代“霞帔”则发展为坎肩。
研究文物,先得真正认识它,它的原名是什么,不能只称之为“三足器”“方形器”等。要将实物和文献记载相结合,了解其产生和演变的过程,知根知底,这样才能将它和当时的社会生活挂上钩,和历史挂上钩。不然,时代一变,形制一变,就完全说不清楚了。
图1:无帻之冠
(1~3.洛阳出土的西汉空心砖;4.满城汉墓出土玉人;5.沂南画像石)
《礼记·冠义》说:“冠者礼之始也。”《论衡·讥日》说:“在身之物,莫大于冠。”对冠很重视。现代口语中也保留着冠的名称,如言“免冠”之类。但现代人戴的大都是帽子,与古代的冠完全不同。冠是适应束发为髻的发型而产生的,它原是加在髻上的发罩。所以《白虎通义·衣裳篇》称之为“<巾卷>持发”之具,《释名·释首饰》称之为“贯韬发”之具。它是和发髻组合在一起的,两面透空。《淮南子·人间》说:冠“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图1),的确如此,而帽子在上古时代被视为“小儿及蛮夷头衣也”(《说文》)(图2)。不但有身份的人不戴,庶民也不戴。《释名·释首饰》说:“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巾指巾帻。《独断》:“帻,古者卑贱执事不冠者之所服。”帻与现代的帽接近,在汉代,它又分两种,一种顶上高起来的,叫介帻或屋帻,另一种顶上较平,叫平上帻,多是武士戴的(图3)。
图3:帻
(1.介帻,沂南画像石;2.平上帻,山东汶上孙家村画像石)
冠是礼仪性的发罩,在图像中也看得很清楚。可是到了西汉后期,冠却和帻组合成一个整体。《独断》说:“王莽无发乃施巾,故语曰:‘王莽秃,帻始屋’。”在东汉画像石上看到的冠大都是有帻之冠(图4、图5)。
图5:进贤冠的演变
(1.晋· 当利里社碑;2.长沙晋 · 永宁二年墓出土陶俑;3.洛阳出土唐代陶俑;4.咸阳唐 · 天宝三年豆卢建墓出土陶俑;5.唐· 梁令瓒《五星二十八宿神行图》;6.西安唐 · 天宝七年吴守忠墓出土陶俑)
冠底下衬上帻,就不成其为发罩,而是一顶帽子了。沿着这条线发展下去,明代礼服中的冠叫做梁冠,完全成了一顶大帽子(图6)。
图6:明代的梁冠
(1.一梁冠;2.二梁冠;3.三梁冠;4.四梁冠据明刊《中东宫冠服》)
《后汉书·冯衍传》记冯衍感慨平生时曾说自己:“经历显位,怀金垂紫。”而唐·白居易感慨生平时也说自己:“有何功德纡金紫,若比同年是幸人。”而且汉唐两朝都有“金紫光禄大夫”这样的官衔,可是两朝的“金紫”之所指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汉朝的“金紫”指的是金印紫绶。西周时,可以用衣上的纹章、冠上的梁数乃至玉佩的长短区别尊卑。汉代则直接在服饰上用印和绶反映其官阶。汉代一官必有一印,一印必随一绶。印小,带在身上看不清楚,但系在印钮上的绶却很长,很招摇(图7)。绶的宽度“皆广尺六寸”(《续汉书·舆服志》),合26.8厘米,但地位愈尊贵绶愈长,皇帝之绶长二丈九尺九寸,接近7米;诸侯王之绶长二丈一尺,公侯、将军之绶长一丈七尺,以下各有等差,而且官阶不同,绶的颜色、织法和花纹也不同。花纹等方面目前说不清楚,但颜色的不同是明确的,金印用紫绶,一望而知这是一位大官(图8)。
汉代官印的印面不大,边长不过2.3厘米左右,即《汉书·严助传》所称“方寸之印”。而且都刻成白文。因为汉代还是用简牍的时代,公文写在牍上,为了保密,牍上覆盖一片“检”,检顶面当中挖出封泥槽,捆绑简和牍的绳子经过这里,上面用泥封住,再盖上印。这样印文就凸显出来,成为阳纹,便于识别(图9)。
图9:“汤官饮监章”封泥
(西安汉未央宫遗址出土)
佩上像“金紫”这样高级的印绶,显得很荣耀,当时的社会心理也都承认这一点。新朝末年,商人杜吴攻上渐台杀死王莽后,只解去王莽的绶,而未割去王莽的头。随后赶来的军人才“斩莽首”“分割莽身”“争相杀者数十人”(《汉书·王莽传》)。可见在杜吴等人看来,王莽的绶似乎比他的头还重要。
但是这一套堂堂的汉官威仪,却受到初看起来与之毫不相关的一桩新事物的出现而走下了历史舞台,这就是纸的发明和推广。汉代已发明造纸,到了魏晋以后,广泛流行开来,官文书也用纸书写。纸上盖的印,其印面的大小就不受检槽的限制了,出土的北朝官印,边长都在5.5厘米左右,而且直接用朱文,无须用阴纹再模压出阳纹来(图10)。有些官印还配有银印盒,这么大的一套设备当然不便于佩戴。《隋书·礼仪志》说:“玺,今文曰印。又并归官府,身不自佩。”这就给印绶制度画上了句号(图11)。
图10:北周“· 卫国公印”
(陕西汉阴涧池出土)
图11:唐“· 会稽县印”及印盒
(浙江绍兴出土)
唐朝的情况不同,这时兴起服色制度,汉代是没有的。汉代文官都穿黑色的衣服,武官的服色偏红。唐代则依官品之大小,依次为紫、绯、绿、青。而且高官还要佩鱼符,它本来是出入宫廷的出入证。鱼符装在鱼袋中,挂在腰带上。高官的鱼袋外表饰以金,于是叫金鱼袋。佩鱼袋的人像在《凌烟阁功臣像》及敦煌壁画等处见过,尚未获出土之实例(图12、图13)。
图13:鱼袋
(1.乾县唐 · 李贤墓壁画中的佩鱼袋者;2.莫高窟156窟晚唐壁画中的佩鱼袋者;3.鱼袋,据日刊《倭汉三才图会》)
唐代女装的基本构成是裙、衫、帔。唐·牛僧孺《玄怪录》说:“小童捧箱,内有故青裙,白衫子、绿帔子。”这是一位平民妇女的衣着。又前蜀·杜光庭《仙传拾遗》说:唐时益州士曹柳某之妻李氏“着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盖益都之盛服也。”可见唐代女装无论丰俭,以上三者均不可少。帔像一条轻薄的长围巾,从肩上搭下。此物大约是从萨珊(今伊朗)一代传入我国的。它又叫帔子、帔帛或霞帔。唐·白居易诗中就有“虹裳霞帔步摇冠”之句。不过当时“霞帔”尚是雅称,到了宋代才成为通称(图14)。
图14:唐以前的霞帔
(1.山西大同出土鎏金铜杯;2.青海平安魏晋墓出土画像砖)
唐代前期女装比较狭窄,盛唐以后女装加肥。李白诗用“云想衣裳”来形容,可见这时的女装宽大轻盈。再绕上薄纱做的帔子,更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施帔的女像在唐代绘画、雕塑中常见,有的妇女甚至在劳作时也帔不离身(图15、图16)。表演歌舞者帔帛飞扬,更增加了舞蹈的活力。这时不仅女性舞者用帔,男性也有用的(图17)。
图15:唐代帔帛
(1.唐永泰公主墓壁画;2.西安唐 · 韦顼墓石椁线雕)
可是到了宋以后,缠足成风,这时要求妇女沉稳安静。有的《女儿经》之类的书上还说,女子要“笑莫露齿,行莫摇裙”,总之,是不许张扬。宋代的塑像上有的将帔帛在腰以下打结,把它扎起来(图18)。北宋时还出现了金属帔坠,更可将帔帛稳住(图19)。不过由于对帔坠之用途的不了解,前些年的考古报告中常把帔坠称作香囊、银熏或佩饰。十三陵定陵出土的帔坠上还附有挂钩,以便挂在霞帔上(图20、图21、图22)。可是考古报告却称之为“镶珠宝桃形香薰”,还将挂钩称为“手柄”,说它“既可以拿在手中,也可以挂在腰带上随身携带。”表明对此一头雾水。有的研究者复原的霞帔,带尾两端均系帔坠(图23)。这样,走起路来会左摆右晃,完全失掉系帔坠的本意了。至于清代将霞帔改成一件背心,更和原先的霞帔无关了(图24)。
图19:霞帔与帔坠
(江西德安南宋· 周氏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