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畔的苏武:活下去,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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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2 15:20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汉昭帝始元六年春(前81)春,长安。
       归来的汉使团,簇拥着10个匈奴打扮的人,出现在街头。尽管汉匈之间已罢战多年,匈奴使节也经常来往于长安,队伍中的一个老人还是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只见他须发皆白,手中还握持着一根破旧的竹杖,顶部悬挂的光秃秃的似乎是某种动物的尾巴。尽管衣衫褴褛,他却气宇轩昂,目光直视前方的未央宫。
       “这些是匈奴使节吗?”不禁有人问道。“不,那是苏子卿。”不知是谁接了这句话。顿时,人群中有一阵小小的沸腾。人们不禁惊呼:“苏子卿!这是十九年前出使匈奴人的苏子卿!他竟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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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像。来源/浙江图书馆《中国历代名人图像多图概览》

出使匈奴,突遭横祸

       天汉元年(前100),汉武帝已经登基41年。自元光二年(前133)马邑之谋开始,汉匈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33年。此时的匈奴日趋衰落,刚刚即位的且鞮侯单于由于担心西汉趁自己立足未稳发动战争,就把扣留的所有汉朝使节全部放还,以此示好。汉武帝心领神会,派出以中郎将苏武为代表,包括副中郎将张胜和假吏常惠在内的100余人出使匈奴,护送扣留的匈奴使节返回王庭。
 
      就在苏武等人完成护送任务后,意外发生了。

      匈奴中有一位叫虞常的汉人,他当年是作为汉使卫律的手下被胁迫投降。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寻机会回归故土。同时,另一位投降匈奴的缑王因为自己舅舅昆邪王的缘故,在匈奴一直被边缘化。同是天涯沦落的二人一直在谋划如何劫持单于的母亲,作为再归汉朝的“投名状”。苏武的副手张胜与虞常是故交,这次他们的到来,无疑让虞常觉察到了机会。于是虞常偷偷见了张胜,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张胜认为这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便给了他们物资支持。(《汉书·苏武传》: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但虞常等人行事不密,有人向单于告发了他们的阴谋。虞常被捕,缑王被杀。
 
      副使张胜听到消息后十分害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苏武。面对飞来横祸,苏武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突然抽剑自刎,幸亏被张胜、常惠及时制止。(《汉书·苏武传》: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不久,单于派卫律审问苏武等,苏武认为有辱国家,再次拔刀自刎欲全臣节。卫律愕然,赶紧抱住他,并派人叫来了大夫。大夫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洞中生火,再把苏武放在上面,踩住他的背部直到出血。过了很久苏武才缓过气息。(《汉书·苏武传》: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尽管活了下来,但苏武知道,单于定然会来劝降。

      有一天,卫律又召见了他。在当着苏武等人的面斩杀了虞常后,受到惊吓的张胜很快投降。当卫律恐吓苏武说他也要被连坐时,苏武很轻蔑:“我本来就没有参与谋逆,和他又不是亲属,哪里能连坐?”卫律黔驴技穷,只能举刀威胁。面对这个贰臣的威逼利诱,苏武愤怒异常,怒斥卫律:“你作为臣子,弃绝恩义,背叛国家,投降蛮夷,怎么还敢在这里说话!而且单于信任你,让你决断人的生死,你却没有秉持公正,反而撺掇两个国家打仗,旁观祸乱!看吧,当年南越杀汉使,被收为九郡。大宛杀了汉使,国王的头颅最后被悬挂在北阙。朝鲜斩杀汉使,马上就被诛灭。现在只剩下匈奴。你知道我会不投降,这将导致两国的战争。匈奴的祸端,就要从我这里开始了!”(《汉书·苏武传》: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卫律无奈,只能上奏单于。单于见此便将苏武囚禁于地窖中,断绝饮食,想逼他屈服。可苏武将雪和毡毛混在一起吞咽下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单于无奈,只得将苏武放逐到北海(今贝加尔湖)的丁令国牧羊,并声称公羊有了乳汁才放苏武回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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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贝加尔湖。摄影/陈小羊,来源/图虫创意

贝加尔畔,掘洞食籽

       提到贝加尔湖,很多人脑海中可能已经“自动播放”了《贝加尔湖畔》。歌词中的贝加尔湖温情脉脉,化身为爱情的见证与守护。但现实中的贝加尔湖远,位于北纬51°29′-55°46′的西伯利亚,周边分布有大量冻土带,1月的平均气温-26℃至-33℃,直到今天都是人烟罕至。不难想象,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苏武面临的是怎样恶劣的生存环境。
 
      《汉书·苏武传》: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
 
      “掘野鼠去草实”,寥寥数语,苏武的艰辛跃然纸上。堂堂汉使,此时不得不依靠挖掘草原野鼠洞中的草籽充饥。不知这时的苏武是否会想起朝堂上武帝授予他节杖时的殷殷嘱托,抑或是忆起自己出长安时的意气风发。不过这一切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他这时所面对的,只有眼前不会说话的羊群和无边无际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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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加尔湖附近喂养的羊群。摄影/Ekaterina Shvaygert,来源/图虫创意
 
       牧羊的生活是那样平淡。每天,苏武都拿着作为汉使象征的节杖放羊,晚上则抱着节杖睡觉,哪怕节杖上作为装饰的牦牛尾的毛脱落殆尽,依然如故。“只要节杖在,汉朝就在,我就还要回去复命。”或许,这就是他此时的信念。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五六年。一天,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带着部众到北海射猎,见到苏武能织打猎用的网、矫正弓弩,也知道他就是那个宁死不降的汉使,心生敬佩,也很器重,于是赐予他衣服和食物改善生活。三年后,病重的於靬王没有忘记苏武,仍赐予他马匹牲畜、服装器皿和帐篷。不久之后於靬王病逝,他的部众也迁走了。附近的丁令人贪图苏武的畜群,见他又沦为孤身,就在隆冬时节把牛羊抢走。生活刚有好转的苏武又陷入了困顿。

故人造访,坚拒劝降

      直到一天,一名不速之客的邀约,彻底打破了苏武平静又艰辛的生活。邀约的人叫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也是苏武的故交。
 
      苏武似乎早有预料。对于这位因力战匈奴不敌而投降的故旧,苏武并没有表现出轻蔑。他欣然应邀前去赴宴。
 
      酒酣耳热之际,李陵缓缓道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单于依然没有放弃劝降苏武的打算,听说李陵与苏武素来友善,因此派他来游说。
 
      李陵表示自己对苏武感同身受,很同情苏武的遭遇,更摆出了苏武母亲已经去世、夫人可能改嫁、妹妹和孩子也可能已经离世,即使回去也将孤苦伶仃的现实,这一番劝说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汉书·苏武传》: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面对劝说,苏武的态度也是决绝:
 
      “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这可能是班固的演绎,但这句强调君臣父子忠孝观念的话放在此时的苏武身上,却是恰如其分的。
 
      就这样喝了几天的酒。临别之时,李陵仍不甘心,还想劝说苏武。苏武以自己早就该死来回应。(《汉书·苏武传》:“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驩,效死于前!”)看到态度如此坚决的苏武,李陵只能感叹:“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其实,李陵的内心何尝不痛苦?作为名将之后,他本应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在疆场上马革裹尸,现实却给他开了巨大的玩笑。他成为投降匈奴的将军,这对将门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他无法面对苏武坚定又澄澈的目光,看到苏武,李陵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那种可能,久久地折磨着他。就像之后汉使任立政劝说他归汉时,他会默然良久,然后感慨:“吾已胡服矣!”后来,李陵想帮助苏武改善生活,但又羞于见到他,就让自己的匈奴妻子送了他几十头牛羊。
 
痴心不改,终归故国

      后元二年(前87)二月十四日,汉武帝驾崩,少子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

      李陵又来拜访苏武。他已经很久没来了,这次不是为了劝降,而是庆贺苏武即将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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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李别意图卷》(局部)(南宋)陈居中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其实,长安始终没有忘记苏武,多次派人打听苏武的下落。匈奴人虽然一再声称苏武已经死了,但始终不能让人信服。终于在一次出使匈奴的途中,当年不得已投降匈奴的常惠悄悄找到汉使,告知苏武仍然活着,在北海边牧羊。《汉书》是这样记载的:

      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关于苏武归国之后的情形,《汉书》记载如下:
 
     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

     这一刻,苏武已经等了十九年,“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这十九年,亲朋离散,物是人非。但总算熬过来了,儿子也与自己团聚。站在熟悉的长安街头,摸着早已破旧的节杖,苏武五味杂陈。

逆袭封侯,图藏麟阁
 
      其实典属国的官位并不是很高,与郡守差别不大,主要负责对外事务。就在苏武认为自己的生活可以就此平静下来时,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的儿子苏元卷入了上官桀、上官安父子、桑弘羊、燕王刘旦、鄂邑长公主的谋反案,被处死。(《汉书·苏武传》: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晚年丧子,这对步入晚年的苏武而言打击巨大。
 
然而,祸不单行。
 
 
       上官桀等人为了与霍光争权,在上书中特地将苏武与霍光的长史进行了对比以暗示苏武不满,加之他素来与上官桀、桑弘羊有来往,儿子又卷入了上官桀党羽的谋反案,于是廷尉奏请逮捕苏武。幸而霍光或是知晓苏武的为人,或是忌惮苏武在世人心中的忠臣形象,总之没有将他下狱,而是免除了官职。(《汉书·苏武传》: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汉书·霍光传》: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
 
      回归故国后,丧子、免官,苏武的人生再次跌入谷底。直到汉昭帝驾崩后,他迎来了转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汉书·苏武传》)
 
     苏武以“故二千石”,说明在迎立宣帝的时候他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作为白身的苏武却参与到最高政权的更迭之中,也因此而获封关内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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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画像
      不久之后,霍光的亲信、继任者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苏武因此“待诏宦者署”而能够随时得到宣帝召见,旋即再次担任典属国并加尚书右曹衔。之后,汉宣帝“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号称祭酒,甚优宠之”,此外,许皇后的父亲平恩侯,汉宣帝的舅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也因苏武的名节品行非常敬重苏武。
 
      看到苏武年老丧子,汉宣帝关心他在匈奴有没有儿子。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派人赎回了他的儿子苏通国,让其担任郎官,并让苏武的侄子担任尚书右曹。
 
     神爵二年(前60),苏武,这位宁可在贝加尔湖畔掘鼠洞食草籽也不投降的铮铮汉使,闭上了双眼。
 
      有人说,人在将死之时,大脑会快速回忆自己的过往。他或许忆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中郎将,在踏上奔赴草原的路途时,是何等气势如虹;或许忆起那个威武不屈的汉使,在北海畔的风霜雨雪中默默地握着节杖牧羊时,是何等坚定忠贞;或许还会忆起自己在武帝园寝中流泪祭祀,告诉先帝从未投降时,是何等心潮澎湃。
 
       他可能会想起这些,但他想不到的是,在其身后的两千多年,他的名字与他的一生已经化作一个民族忠诚守节的象征,穿透了历史的尘埃,成为照亮后世仁人志士的永恒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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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牧羊图》 [清]任伯年 现藏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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