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与美术馆,看似并无太多关联。博物馆是“物”的文明收藏、研究、展示与教育机构,是人类文明保存与传承的载体,机构历史源远流长,在人类文明和城市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机构。相对的,大家对后者的认识则更加感性:通过艺术作品,对艺术和美进行阐释和展示;通过对“美”的讲述,启迪观众的哲思、引领大家在“美的殿堂”中巡游。
前者不论自然、地理、科学或是文物类博物馆,均在展览构思时对历史线索、脉络和其中存在问题倾以心力;“以物说史、以史证物”,是策展过程中的考量重点,展览内容基于研究与客观事实展开讨论。在宣传和教育中,“物”的阐释也是重点。客观“史实”确实带来教育上的优势,同时,亦从某种程度上局限了对未来的讨论——新观点,新视角,新问题非一日之功可成——对通识的普及任务也是现阶段博物馆展览主要职责所在。基于现状,博物馆展览的形式设计显然需要紧密团绕“事实基础”。博物馆展览对形式设计的考量远不及内容撰写,尤其是文物类展览,由于文物安全、经费、专业知识构建等多重原因的客观限制,展览形式设计可考虑的“软件”与“硬件”都受到制约,自然呈现有限,且偶有形式与内容脱节,形式与主题脱节的情况。“重内容、轻形式”或是导致目前博物馆展览,尤其是地方史、通史类展览产生“千人一面”观感的主要因素。但无可置疑的是,博物馆确实以内容服务观众,以精彩的物质文明美予四方。
和博物馆相比,美术馆从藏品体系建立,到展览主题选择相对较丰富和自由。展览选题除了对过去的艺术发展,在史论和成就上阐释作品外,思考上不乏前卫、跨时代的探索,面对未来的想象与针对客观现实问题的反省。更为重要的是,美术馆展览的形式设计更可视为成就作品“无声无形”却又“化而为一”的一部分——空间、作品与展览形式设计紧密团抱,共同构成和谐的艺术语言。一件好的作品需要好的呈现形式,也需要好的空间和氛围来体现与完成。现在部分美术馆,从馆体设计至艺术品摆放距离,从展览文字架构到字体疏密,贯穿一体,全盘考虑以达到最佳的观看效果。在这一点上,目前博物馆展览在相关方向进行的探索确实远不及美术馆进行得深入。
一直以来,美术馆固囿于形式上的“美术”定义,展览主体以书画为主,少量雕塑作品。并且遗憾的是,美术馆因为机构属性,多举办“短平快”的展览,画作定期成批更换。但美术馆的职责、教育任务显然不应止步于此,对地区美术史的梳理、对地方艺术成就的总结、对观众进行艺术多样的启发等等,显然也应该囊括在内。从这一方面,美术馆在展览主题和题材选择上,应该打开边界,融入博物馆的体系。比如通过常设展的方式,在馆内设立地区美术史专区;或是通过举办题材丰富多样的活动、展览,为观众带来全方位美的感知和塑造。以江苏美术馆为例,馆内设有介绍江苏美术发展史的常设展,考虑美术材料保护与保存,每三个月更换展品。常设展的意义不仅在于清楚构架基础美术史,而是部分无法在常规展览中体现的材料,如艺术家们的信件、草稿、工具等等,都可以和“美术”融为一体,形成一个更为具体的、立体的艺术世界。同时江苏美术馆不拘泥于绘画,展览主题中有“林徽因和建筑艺术”,这一选题不仅是为人民服务的转变,更是在广泛的历史观和背景中塑造“美术”的概念。在近代设计史上,建筑艺术和建筑设计师,是更行业,如工业设计艺术、家具设计艺术的根基。相信通过参观这样的美术馆,观众在久而久之、无形之中形成的固定认知,比如美术馆只是绘画的大展场,或是美术的定义即等于书画得以打破,观众能够在美术馆中得到更为全面和系统的,美的滋养。
丰富情感
从博物馆的角度阐释“物”的文明,带来显而易见的弊端——观众难以共情。随着日常生活、行为习惯和思想观念的改变,观众早已脱离历史中真正使用“物”的情景,那么博物馆展览可以传达的信息就有了显而易见的局限性,教育的有效性也大打折扣。需要肯定的是,现在很多博物馆人其实对此现象多有注意,也进行了诸多尝试。如果加以总结、比较,不难发现其实借鉴美术馆的方法,通过氛围、形式来丰富展览的维度,从情感上创造展览与观众的链接,是最有效也是最能发人深省的。比如苏州博物馆新馆展览“书色生活馆”,核心主旨在于介绍、表达苏州地域文化特点,这是一个非常容易流于“千展一面”的主题,但策展人有开阔的视野,对苏州地域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创意采用二十四节气对应的色彩,来阐释苏州。这其实暗含着美术馆展览的方式方法,用色彩构筑氛围、勾连情感,比如选择秋香色,不仅老苏州人对这个色彩有视觉和情感上的链接,第一次去的观众也能感知秋香色所搭建的展览氛围,进而理解展览内涵;同时,展览内容按照季节轮替,春夏秋冬、大雪小满,观众观展日期的选择很直观地与观众得到的内容相联系,也调动了观众的期待性,常看常新。这是一种“以观众为本”的服务思想,也构建了一种“会呼吸的展览”形式,创意、情感与内容兼具。
立体,是今天对博物馆和美术馆展览共通的要求。“立体”可以是基于建筑的,同样是针对展览的,也是面对公共教育的。观众在馆内的物理空间中,轻松、愉悦、甚至于小处得到“瞬间的灵感”,在其中有心灵片刻的安静是第一层次;观众观看展览,情感上得到共鸣,思想上获得启发,吸收知识、培养美商,是第二层次;第三层次,则是当来访者离开馆时,是否这些情感与体验能长久服务于他们的生活,这是最为深层,也是更为重要的。
从建筑体上,新建博物馆与美术馆无疑更为考究整体氛围的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郑州商城遗址博物馆以及沿海地区大批新建筑都打破了之前馆体设计的桎梏,从整体设计到功能分割上有了更多艺术化的考虑。比如因地方龙舟运动是一大特色,在博物馆建筑设计中巧妙引入隔栏结构,博物馆外的湖水波光粼粼通过反射在室内形成随天气、光影而变幻无穷的装饰。这是目前新馆建设中一个良好的趋势,看似无用、无形,但具有艺术氛围的空间,不仅舒缓了参观者的情绪,也为看展览提供了一个优美轻松的前期氛围基础,能够更好地倒入教育和文化传播功能。有时,历史积淀厚重的城市也会选择改造老建筑成为博物馆或美术馆,通过居民的回忆、情感将历史、文化和艺术自然而然进行链接以达到活态文化的目的。但遗憾的是,虽然意义长远,也必须正视建筑功能改造过程中需要考虑因素繁多,甚至成本不亚于新建。
第二层次立体的塑造,是软性的,通过展览的创意、策展人的情感与认知以完全。比如南京博物院展览“藏品架起沟通的桥梁”,该展立意宏大,策展专家们希望围绕博物馆收藏与文化多样性、博物馆藏品研究的新视角,以“博物馆藏品架起沟通的桥梁”展示博物馆陈列展示的新理念与新方法、博物馆多渠道服务公众等。但客观而言,观众并不是专家,如何唤起观众的情感,让来访者理解展览的用意以达到教育意义是一个难点。展览形式设计了四个立方体,其中放置藏品,并且其中有158个“文物南迁”时从故宫博物院辗转运输到南京的文物包装箱,每一个上面都有标签、封箱带。不论是否是南京市民,看到此无不动容,包装箱不仅唤起了人们回忆那一段保卫民族文化的艰苦岁月,也消解了一个宏大的展览主题与观众的距离。时间在空间中凝固,大家得以感知展品之于民族,展品之于文明,文明之于今天的美好生活、社会样貌都关系。在这个层次上,展览的形式设计、空间设计是非常重要的,吸纳艺术创意的表达形式,从观众角度思考以呈现展览,无疑是未来展览进步的方向,也是对策展人的挑战。
《呼吸一一传统文化的当代型塑》 南京博物院
在第三个层次中,展览的理念和表达,策展人的艺术素质与学术功力,展览形式设计与博物馆预算,方方面面都会对之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其中较为有代表性的是巫鸿所策展《画屏》。展览基于巫鸿的深刻的学术研究,选择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老馆,馆体建筑本身充分吸纳了苏州园林特点,隔重其中,既有开阔之处,又有小观之所。展览没有固定路线,和建筑空间融合,观众在馆内移动,将展览三个空间自主串联,每个人都是移动的桃花源,每个人都能形成自己的见解和观感。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从老馆离开即可抵达拙政园,再向外,苏州城市之中园林与园林错落,民居与民居相重,画屏于城市中处处可见,时时可感。观众对美和知识的感受并不局限在展览既定的空间之中,是真正带出了博物馆,带入了生命之中。
这个展览通过主题、空间,透过研究、设计,借用了城市的光景,将对传统的感悟和对未来的期待糅为一体,使得展览不只有功能性,更富有策展人对美和知识的理解,更有哲学精神。从展览中,我们看到不论是美术馆或博物馆,不论展览现代艺术或文物,要有创意、有温度,让观众沉浸其中,感同身受。这不能仅依赖展览有丰富的知识点就可以达成。
需要重视的是,至于今日,科技的进步为空间的塑造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假想,如果《画屏》展览不在苏州,虚拟空间、沉浸式设计,或许也可在别处再造一个苏州园林,一如故宫与腾讯联合的展览,为深圳的冬天带去北国的白雪红墙。甚至科技带来的不只是图像与视觉上的延伸,随着感知元件的开发与利用,观众面对的物质空间、视觉空间、知觉空间、经验空间逐步开发。比如京都的国际摄影节,展览场地有的主题和空间有严重的错位——在一个居酒屋样式的美术馆里展示北欧摄影,美术馆通过对海和森林的气味模拟,通过在地面上堆积枯叶,通过虚拟构建的树木,使得观众脱离了京都,沉浸式欣赏摄影,在展厅中穿梭如同在北欧森林之中。参与展览会带来更为强烈的印象,自然能有更强烈的启示和教育意义。展览如何充分利用科技的成果,采取音效、光影和布置,使得展览有剧场感,观众如身临其境,是今天文博馆员持续学习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