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预防性保护在首博的实践与思考

我国的文物预防性保护概念从“十一五”时期正式提出，到现在已经成为文博领域的广泛共识。特别是“十三五”以来，国家一系列关于文物保护的政策措施的出台，将馆藏文物预防性保护的地位不断提升，已经纳入了博物馆文物保护的基本职能。《国家文物事业发展“十三五”规划》中明确提出，要进一步加强馆藏文物预防性保护，实现“两个转变”，即由注重抢救性保护向抢救性与预防性保护并重转变，由注重文物本体保护向文物本体与周边环境、文化生态的整体保护转变，到2020年，要实现国家一、二级博物馆文物保存环境全部达标。

伴随着预防性保护工作快速发展的这十五年，也正是首博新馆开放运行的十五年。2005 年首博新馆建成，在当时成为了国内大型现代化综合博物馆的标杆，同时也带起了国内省级博物馆建设的一轮高潮。在随后的十多年里，首博的先进经验已经不断被复制和超越。当下，国内各省级博物馆的馆藏环境硬件条件已基本相当，甚至有些地市级博物馆也处于国内领先地位。可以说， 各馆都有一套技术手段相近的馆藏文物环境控制体系，而所不同的，则是各馆系统在长期运行过程中形成的，与所在地域气候环境特点相适应的调控模式和工作经验。

首博的预防性保护工作开展是比较早的，从新馆开放试运行起，就始终严格执行国家文物保护相关制度和标准，始终坚持科研与实践相结合、各部门通力协作的工作模式，通过不断的技术完善和设备更新，保障展厅和库房文物保存环境监测的全覆盖，和每年十余次临时展览文物环境控制任务，确保文物的自身健康和安全，同时也积累了大量的基础运行数据，摸清了馆藏文物保存环境的变化规律，在实践中总结出了许多经验和教训。

概括起来，在首博做好文物预防性保护工作，就是处理好以下这三方面关系。

一、“防”与“治”的关系

预防性保护首先是一个理念问题。如果把文物比作人类，“防”就是预防保健，“治”就是打针吃药，甚至动手术了。“防”与“治”，是博物馆文物保护工作的两个主要方面。文物保护的根本，是利用一切必要手段最大限度保持文物现状，延缓其病害发生，并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多地获取和保存文物的信息。而这其中已经包含了广义的预防性保护的概念。

关于预防性保护概念的起源，学者们都会提到1930年罗马的国际文物保护会议，提到西方文物修复理论的代表布兰迪（CesareBrandi，1906—1988）。他的最大的贡献不仅是提出了环境条件是影响文物保存状态最大因素的观点，而更重要的是让人们认识到文物修复行为是对文物本体的一种强干预，是有可能灾难性的、不可逆的，会接受后人批判的行为。因此，为了避免给文物带来更大的不必要的干预，才有了从“被动干预”向“主动预防”的转变。只有当博物馆人和公众都有了这层共识，才能真正接受预防性保护的理念，否则预防性保护的工作就无法足够“前置”。因此，转变观念并与时俱进是做好预防性保护工作的基础。

回顾首博，“防”与“治”的工作一直都是并重的，甚至在预防性保护的概念还没有普及前，在首博新馆建设之初，“防”的工作就已经开展了。这要感谢老一辈首博人的智慧与远见，首博新馆在建设之初就充分考虑到了文物保存环境要求，对库房和展陈环境标准提出明确标准，并写入可行性研究报告中。特别是对首博的库房设计，理念超前，时至今日仍在国内属领先水平。库区总面积7000平方米，共26间独立封闭库房，可以按文物类别、质地区分，相同或相近的文物进入同一库房进行保管，每相邻两至三个库房公用一组恒温恒湿机，做到区分控制恒湿恒温。此外， 设置库前缓冲区，并配备了10吨液压电梯，可使卡车、集装箱直接从地面抵达库区，以减少文物在装卸搬运过程中的人为扰动和环境变化，在当时国内外博物馆界首屈一指。

对博物馆文物保存环境条件的充分认识，是开展馆藏文物预防性保护工作的基础。因此，环境监测工作从2005年底首博新馆试运行阶段就开始了。当时，为配合新馆开放，首博同步推出两大特展，“御用珍存金银器展”和“齐白石艺术大展”，其中“齐白石艺术大展”都是纸质文物， 而且是裸展。正值北京的12月份，空气非常干燥，新馆空调还处在调试阶段，并不能24小时保障稳定运行。为了文物安全，保护部全体人员出动，昼夜24小时不间断对书画展厅进行人工加湿。与此同时，每两个小时还要对全部16个展厅的环境温湿度通过手持设备巡检一遍。由于展厅数量多、面积大，工作人员完整巡检一遍需要1个小时以上，累计步行近 5 公里。参与过此项工 作的同事至今还记忆犹新，但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预防性保护工作。随着监测数据的不断积累和分析，对一天中展厅环境变化也初步摸清了规律，根据规律对空调设备运行的设置也不断更新， 使稳定性显著提高。此后，人工加湿的应急情况不再出现了，但是温湿度人工巡检这项工作却坚持了下来，一直保持到今天，每天两次，从未间断。也正因此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数据，做到了对展厅环境条件和变化规律的了如指掌（见图 1-1）

有了基础工作的积累，对预防性保护的科研工作也在同步开展。2007年首博开始尝试开展展厅和库房环境的无线监测研究，申请了北京科委课题“馆藏文物温湿度环境控制关键技术研究”， 并通过与相关设备厂家联合科研，于2009年和2010年先后取得“文物环境温湿度无线监控系统” 和“无线组网文物展柜恒湿机”两项实用新型专利，建立了预防性保护工作雏形。目前，首博已实现展厅库房环境监测的全覆盖，监测内容也从温湿度，逐渐扩大到包括光照、紫外线、颗粒物、 有机挥发物、二氧化碳在内的综合环境因素，并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定期开展展厅装饰材料和环境污染评价，为文物保存展示和观众营造安全健康的环境（见图 1-2）。 

综上所述，以“防”为主，“防”“治”并重，从注重文物本体保护向文物本体与周边环境的整体性保护的转变，是当下做好馆藏文物保护的重要原则，也是未来文物保护工作的发展方向。

二、大环境与小环境的关系

目前，针对预防性保护的核心内涵，业内比较公认的理解是通过对馆藏文物保存环境实施有效的管理、监测和控制，抑制各种环境因素对文物的危害作用，努力使文物处于一个“稳定”和 “洁净”的保存环境。2018年《国家文物局办公室关于加强可移动文物预防性保护和数字化保护利用工作的通知》中明确了文物预防性保护建设内容包括文物保存环境监测和文物保存环境调控， 要求各文物收藏单位要针对馆藏文物保管情况，建立完善预防性保护体系，通过文物保存环境监测和调控，抑制各种不利环境因素对文物的危害。

那么，对于馆藏文物的保存环境，具体是指收藏与展示各类可移动文物的相对独立空间的总称，包括文物库房、展厅、展柜、储藏柜（箱、盒）等空间中的各种物理、化学、生物条件。因此，这个环境的范围不是固定的，它既可以指展柜、囊匣等小环境，又可以指博物馆建筑的空间或库房、展厅空间，甚至博物馆建筑之外的大环境。环境的稳定是个相对概念，不同的空间环境有不同的变化规律和应对措施，只有处理好大环境的稳定，才能有小环境的稳定。

从外部环境来看，首博地处北京，四季气候差异很大，尤其近些年天气易出现反常，变化剧烈，干湿分明。以2018年为例，北京地区全年平均降水量只有0.2毫米，较常年（8.3毫米）显著偏少，是1981年以来降水最少的一个冬季，年内出现有记录以来的最长连续无降水日数，2017年10月23 日—2018 年3月16日，北京观象台连续145天没有出现降水，打破了最长连续无降水日数记录（114天，1970年10月25日—1971年2月15日），同时，12月上旬还出现了极端低温天气。而与此相反，夏季则出现了历史第二多的持续高温闷热天气，并出现了两次强降雨天气过程，分别是“7.16”暴雨和7月24日台风“安比”强降雨，两次过程累计雨量占夏季降水量的30%以上 （见图 2）

这样剧烈的反差，给博物馆建筑内的环境控制带来巨大压力。博物馆建筑不是绝对的密闭空间，博物馆每天的开放和关闭，对于展厅环境的影响都是直接的，从图中可以简单反映出，展厅环境在一天中的变化规律以及开放时间对其变化的影响（见图 3）。 

从内部小环境来看，首博的公共区域采用 20 台两管制舒适性空调，着重控制场馆内部环境温度，使之与展柜内温度接近，既为人们提供一个舒适、清爽的休闲环境，又避免展柜内外因温差过大而产生结露。在文物展陈区域及文物库房采用了31台四管制双风机精密空调。固定陈列展厅中，在比较重要、对温湿度敏感的文物（如书法、绘画、纺织品等）展柜内加装了4台大型恒温恒湿机组，进一步保证展柜中的温湿度稳定。对于临时展览则采取定制展柜外加小型恒湿机的方案，根据每一件文物的不同要求，单独控制其湿度设置，并实时监控。

在2018年举办的“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文化和生活”展览中，意大利方对于展厅温湿度的稳定性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这在首博历年所有引进展览中数之最，但对于已运行十余年的场馆和设备来说，如此精密的要求已超过了极限。为了使展览如期举办，保护部和物业部分析了展厅运行的全部历史数据，制定了严密的工作方案，通过预防性保护技术人员24小时不间断地 监测反馈与空调设备工程师的精准实时调控，保证了3个月展期内温湿度的最小波动，得到了意方专家的认可。

由此可见，小环境的稳定是建立在大环境稳定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的。每个博物馆都处在不同的气候环境和外界条件下，只有对外界大环境做到充分认识，才能做好内部小环境的应对，根据大环境的变化趋势，通过调整馆内空调设备的运行参数，对外界环境变化给予补偿，以保障小环境的相对稳定。

三、展陈效果与文物舒适度的关系

文物保存理想的环境是“稳定”，而展览过程势必会打破文物环境的“稳定”，这是一个矛盾。当前，在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文物工作方针和“让文物活起来” 的理念下，文物的利用率和流动性比以往大大增加，仅首博每年自主策划、引进、交换的临时展 览都有近10个。既要保障展览质量，发挥文物的观赏价值，展示出灿烂的古人智慧，同时又要保首都博物馆文物安全，最大限度降低环境对文物的影响，因此处理好展陈效果与文物舒适度的关系越来越成为工作的焦点，有时甚至成为展览策划人员和文物保护工作人员针锋相对的难题。

以往，在展览策划阶段只关注内容和形式设计，不会充分考虑文物保护的因素，预防性保护措施只能在展览施工阶段被动添加，往往不能达到理想精度，有时在展览开放后还需要不断调试和整改。如首博的通史展厅，不同质地的文物藏品在同一展柜中并列展出，忽视了不同材质对温湿度的不同要求，而大体积的展柜也无法做到小空间的精确调控，因此只能将设备参数折中设置， 因此各类材质的文物都无法在其最适宜的环境下展出（见图 4）。

随着近年来首博特展的不断增多，首博展览的品质在观众心目中不断提升，首博人在给观众呈现出最好的观展效果的同时，也在不断完善一套针对临时展览的预防性保护工作体系。当前，国内文博系统整体预防性保护意识显著提高，有些借展单位在确定商借文物之初就对展览环境条件提出了明确要求，这就使得展览策划者、设计师和文物预防性保护工作者三方在设计之初就要充分沟通，对重点文物的陈列方式、摆放位置和参观流线都要精确设计，并且充分考虑到各种监测、调控设备的安装空间。 

2019 年首博举办“山宗 • 水源 • 路之冲——‘一带一路’中的青海”展览中，有一件青海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铜鎏金观音菩萨造像。这尊造像高146厘米，遍体鎏金，其铸造工艺代表了明代的最高技术水平，是永乐宫廷造像艺术的代表作，也是目前我国所发现的体积最大的永乐宫廷铜造像，属国宝级文物。根据原定的展览设计方案，这尊造像在展厅最显著位置，通过精心设计的基座和巧妙的布光，以裸展方式呈现。在布展完成后，技术人员通过监测数据发现，尽管展厅已根据要求进行了温湿度设置，但相对湿度仍呈周期性波动，无法严格满足不超过35%的要求。经与陈列设计部门反复研究并征得文物出借方同意，最终将陈列方式改为了展柜内陈列，加装了独立的小型恒湿设备，使柜内小环境的相对湿度精确控制在35%（见图 5）。

从以上实例不难看出，无论对于文物收藏单位，还是展览设计人员，在展览效果和展陈环境条件发生矛盾时，都不会以降低文物保护标准为代价，而一味追求呈现更好的展览效果，这一方面说明文博行业整体文物保护的意识普遍提高，另一方面也说明文物预防性保护技术手段和相关设备越来越完善，能够在展陈效果与文物舒适度二者之间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从而有条件让更多的精美文物展示出来。 

以上三方面是博物馆开展文物预防性保护工作的基本出发点，处理好这三方面的关系，馆藏文物收藏和利用过程中的安全性就有了最基本的保障。诚然，这三方面远不能概括文物预防性保护工作的全部内涵，仅是从工作实践的角度出发，对首博多年来在这些方面所做工作的一些粗浅的思考和认识。实际上，文物预防性保护是一项综合性的系统工程。未来，随着馆藏环境条件的不断改善，文物保护的硬件装备的迅猛发展，预防性保护工作也将更加深入、更加细致。同时，从管理者的角度出发，也需要从风险防控的角度提升馆藏文物的管理水平，从制度、规范、预案等方面建立预防性保护长效管理机制。

总之，要让文物“活起来”，先决条件是要给文物一个好的保存环境，使其保持健康、延年益寿，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展示在公众面前，有更充裕的时间供研究者发掘文物背后蕴含的历史、艺 术价值，为后人更好地解读古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