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琳琅| 崔志宾:传统染色在“天禄琳琅”修复工作中的应用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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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08 11:24 来源: 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2022年1月7日,“中华古籍保护计划”重大项目——清宫“天禄琳琅”修复项目正式结项并取得圆满成功。该项目不仅保证了修复任务的完成,还先后完成了近十项相关科研项目,研发了所需的修复材料,如瓷青纸、粉蜡笺等,并发表相关学术论文十余篇。现将相关成果予以分享。
(本文发表于《芸香芬馥:古籍保护探索与实践》。引用请以原文为准。感谢崔志宾老师授权发布!)
陈红彦、刘波主编:《芸香芬馥:古籍保护探索与实践》
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
作者/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 崔志宾
国家图书馆所藏“天禄琳琅”原系清皇室藏书,不仅囊括宋、元、明、清历代各类书籍之精华,具有极高文献价值,而且其富丽华美的装帧形式更为后人提供了研究清代宫廷装帧艺术的实物资料。但历经炙、盗、兵、蠹等天灾人祸,这批藏品中多数纸张、装潢及装具存在着不同程度破损。为更好地保存这批珍贵藏品、传承中华文明,2013年国家图书馆启动“天禄琳琅”修复项目,笔者有幸亲身参与修复过程,一睹清代皇家藏书真容并为延长其保存寿命略尽绵薄之力。修复工作同时,又在专家指导帮助下完成部分修复材料的选配、染色工作。
因 “天禄琳琅”书籍修复对配纸、丝织品等材料的颜色要求较为特殊,在项目进行期间,染色工作成为修复难点之一。本文旨在通过文献参考及对阶段性工作结果总结,对这一难点提出一些思考,供各位古籍修复从业同仁参考指正。
本文所讨论的传统染色,是指在没有化学染料的古代社会,人们从植物、矿物、动物等材料中提取天然染色成分使材料着色的方法。《唐六典》有云:“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出有方土,采以时月。”明代《天水冰山录》中载有丰富多种的色彩:大红、红、水红、桃红、青、闪红、天青、黑青、绿、黑绿、墨绿、油绿、沙绿、柳绿、蓝、沉香、玉色、紫、黄、柳黄、白、葱白、闪色、杂色等,充分体现出中国古代染色技术的成熟。植物染料在纸张加工中也多有应用,如部分敦煌遗书中所用“潢纸”,即指以黄檗染成的黄色纸,具有一定防虫功效,是目前已知我国最早的染色纸。在装裱方面,明代周嘉胄著《装潢志》有云:“画有十三科,裱褙亦有十三科[1]”。其中“一科”指“染制上件颜色”。其亦有云:“古绢画必用土黄染纸托衬,则气色湛然可观,经久逾妙”。[2]不仅说明明代已用黄土来染色,还阐释了染制配纸在托裱古画中的必要性。
就“天禄琳琅”项目所需修复用料而言,在修复、补破书叶时,我馆修复人员大多应用库存旧纸,配纸后完成修复工作。但库存纸张及丝织物无法满足全部修复需求,特别是在修补书衣、函套时,很难找到适用修复材料。如在已修复完成的藏品中,《宋板佩觿》、《宋板春秋经传集解》两部均为粉红绢质书衣、明黄绫包角和题签,《宋板春秋经传集解》共四函,每一函还配有匣锦(草绿底,红、蓝提花)包裹的函套,上述部分均有不同程度的破损需要修补,但在库存旧纸中没有这些颜色的纸张或者丝织物,需要通过染色获得。
本着“整旧如旧”的修复原则,在染色过程中需要修复人员应尽可能的了解历史上相关工艺和材料。
根据相关资料,“天禄琳琅”自建立起,历史上历经过多次检点和维护,其中包括对书籍修复及函套换装。例如在道光元年,某次装潢修补《六家文选》等书的工作中,“全部改做杉木板,石青杭细套,石青杭细面,包角穿线,安挂签。装潢《唐类函》等书,“全部改做杉木板,除宋板《礼记》等书六套,仍用原锦套面糊饰,其余都改用石青杭细套、各色笺纸面页,包角穿线,安挂签”。[3]
同时,清内府修书处也曾为重修“天禄琳琅”筹办预备各种物料,《武英殿修书处档案》中载有武英殿负责为装潢“天禄琳琅”续行采买各色锦、纺丝等材料的历史资料。如,“光绪元年,为预备装潢,由懋勤殿交出钦定天禄琳琅书籍续行采买各色锦三十六匹,每匹十八尺共六百四十八尺……为装潢,懋勤殿交出钦定天禄琳琅书籍并毓庆宫书籍成做杉木板套一千四百套……为预备装潢,由懋勤殿交出钦定天禄琳琅书籍续行采买各色纺丝九十匹,每匹三十五尺……”[4]
这些丝织物作为古籍装潢所需材料,大都经由武英殿的修书匠人染成所需色彩后待用。在《武英殿刻书作定例》所记录的制作函套所用染色材料的清单中即有相关记载,如刷“进呈并库存书”之书套:“红套用银朱二钱五分,红花水四钱,白芨四分;蓝套用靛二钱,用广胶二分;绿套用藤黄一钱,靛末一钱,广胶二分;黄套用雄黄二钱五分,白芨二分五厘[5]……”
同时,在该《定例》中也记录了“刻书作”所用染色材料,其中一份采购清单中记录了多达十几种染色所需物料,包括:石绿、青、朱砂、树棕、橡碗子、栀子、定粉、白矾、胭脂、黄花水、黄丹、贴金油、银朱、广花末、雄黄、藤黄等。[6]
3.2常用颜色及提取工艺
上述染料有些可直接利用,有些则需加工才可利用。如上述清单中提到的“红花水”,植物红花不会经过浸泡直接产生红色,需要经过加工才能提出红色素,即染色所需有效成分。在一些历史文献中可见相关记载,如明代宋应星著《天工开物·诸色质料》:“其质红花饼一味,用乌梅水煎出,又用碱水澄数次。或稻稿灰代碱,功用亦同。澄得多次,色则鲜甚。”[7]即指需用乌梅水煎煮红花饼,再用碱水或稻草灰澄清多次,方可提取出鲜艳的红色。该书中同时提到染莲红、桃红、银红、水红等颜色也仍用红花饼为原料,技法上区别就在于“深浅分两加减而成”。
武英殿“刻书作”所用的“红花水”,应当是指从原料中加工提取过红色素,在具体染制红色材料时,又添加了矿物质银朱来调色。
采购清单中的“广花末”是染制蓝色系所需材料,也是经过加工后用于绘画、染色的成品染料,主要成分是蓝草。《天工开物》有云:“凡蓝五种皆可为淀。”[8]“五种”包括茶蓝、蓼蓝、马蓝、吴蓝、苋蓝,这些蓝草都是蓝色染料的制作原料。传统工艺是将蓝草的叶子摘下入窖,一段时间后放入桶或缸内水浸七天,浸出蓝液后放入石灰,搅动数十下后静置,沉淀物就是蓝靛,干燥后制成的粉末或团块即成品染料,可直接调水使用。过去裱画业自制的“花青”,是向染坊购买“靛青花”的浮沫清头,用纸团蘸一点豆油,然后吸收这种泡沫和清头,反复揉练,挤出浓汁,即是花青。其色优雅艳丽,加水调浅可得裱画镶料常用之湖色、月白、鱼肚白。[9]
武英殿“刻书作”染制绿色函套时,使用藤黄和靛末同比调和染制,即用黄色和蓝色调和后染色而成。《天工开物》也记载有染不同色相的绿色材料和罩染方法,如“大红官绿色,用槐花煎水染,蓝淀盖;豆绿色,黄蘗水染,靛水盖;油绿色,用槐花薄染,青矾盖”。[10]
黄色,“刻书作”清单中记录是用以雄黄为原料染制黄色函套。雄黄又称石黄,是一种矿物质染料,矿物质颜色在中国画材料中称作“石色”,属于不透明色且覆盖力强、色质稳定、不易褪色。
黄色系是修复工作中常需的配色色系,盖因绝大部分古籍书叶纸张经年老化后会发生色变,颜色变暗发黄,常见的有灰白、黄白、淡黄、茶黄、褐黄等几种。在配染相应修复纸张时常选用橡果、茶叶、藤黄、黄檗、栀子、姜黄等能提取出黄色素的植物搭配使用,以达到为配纸染黄做旧的目的。
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卷之十五·燕闲清赏笺》中载有“染宋笺色法”:
“黄檗一斤槌碎,用水四升浸一伏时,煎熬至二升止听用。橡斗子一升,如上法煎水听用,胭脂五钱,深者方妙,用汤四碗,浸榨出红。三味各成浓汁,用大盆盛汁,每用观音帘坚厚纸,先用黄檗汁拖过一次,覆以橡斗汁拖一次,再次胭脂汁拖一次,更看深浅加减,逐张晾干,可用。”[11]
“宋笺”通常被认为是金粟山藏经纸,是浙江海盐金粟寺所藏北宋大藏经纸,质地尤卓,纸面呈自然古朴的棕黄色,常被古代帝王、文人剥作字画装潢用纸。但“宋笺”存世极少,至明清时期已千金难寻,故此明人用橡果、黄檗、胭脂混染仿制该色纸张以备所需。
国家图书馆在“天禄琳琅”的修复配纸染色工作中,会根据破损书叶的纸张色彩倾向在橡果汁液中按需佐以墨汁、红茶、普洱、黄檗、栀子等来调制染色剂,配染所得黄褐色纸张基本能够解决书页补破所需。但“天禄琳琅”所含书籍的破损病害不仅发生在书叶,还包括书衣、函套等。
对于修复中特殊色彩的需求,出于成本和便捷性考虑,目前常用的染色材料马利牌锡管浆状国画色和姜思序堂块状国画色。前者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由上海美术颜料厂发明并生产,突破了传统块状颜料制作工艺,使用更加便利。后者的品牌历史可追溯到清初时期,以制造传统颜料为宗旨,在工艺上选用植物、动物和矿物为原料,经过精细研磨、洗漂,调制明胶煮炼而成,成品有块状、粉状、膏状。这两种染色材料的基本颜色大致包括:植物颜料,一般有花青、藤黄、胭脂、洋红等;矿物颜料,一般有朱砂、朱膘、银朱、石黄、雄黄、石青(分头、二、三、四青)、石绿(分头绿、二绿、三绿、四绿)、赭石、蛤粉(贝壳磨制、虽非矿物但归在此类)、铅粉、泥金、泥银、钛白等。同时这两种品牌也都生产化工颜料,包括曙红、深红、大红、铬黄、天蓝、孔雀蓝等。丰富的色系为染色工作提供了便利方便。
随着文物保护概念的推广,修复工作者对这些合成材料提出了质疑,在提高修复工作效率的同时,对其安全性也有相应要求。为验证其安全可靠性,笔者选用马利牌国画色、姜思序堂块状国画色以及传统天然植物材料,通过初步试验对比其染色效果。
以染明黄色包角和题签为例,笔者分别选用马利牌中国画色藤黄、姜思序堂块状藤黄以及天然植物——栀子三种材料,以构皮纸为染色对象,采用刷染法比对效果。
就色彩均匀度而言,马利牌颜料优点在于使用方便,无需预处理可立即调水使用,但这种颜料较难染匀材料且色彩浮于纸面,干燥后纸张表面有粉末感且明显变硬发脆。块状藤黄染色前需要加水浸泡一晚,浸出的染液经过滤后按固定比例加胶矾水以起到固色作用,因为藤黄属于透明色植物染料,如若不加胶矾则容易褪色。采用刷染方式染出的纸张色相鲜明,但因加过胶矾,纸张会有些发脆,并且操作较为复杂。栀子染色前需要加水浸泡一晚,次日煮沸浸出的染液,滤出残渣,染液冷热对染色效果影响不大,并且无论是浸染、拖染、刷染都能取得理想的染色效果,同时这种效果是在未施任何添加物的情况下得到的。染成的纸张色彩附着均匀、渗透性好、柔韧如初,并且最为接近修复对象本身的明黄色。
但也不能因此初步试验结果就对现代材料一味摒弃,对传统手段全然信任。有复旦大学研究人员[12]通过人工老化手段对两种合成染料和天然植物染料(橡果、红茶、槐米及栀子)对纸张耐久性的影响加以试验,通过测算老化后物理强度、色度、酸度、聚合度的变化,分析其安全性及使用合理性。结论显示,马利牌国画颜料会加速纸张的老化过程,通过组分分析,主要因素应当是添加了仿腐酸性物质苯酚。块状颜料除赭石中检出金属铁元素,通常会对纸张老化起到催化剂作用,但就所用评测标准而言块状颜料对纸张耐久性并没有明显影响。植物染料具有较好的色彩稳定性,对纸张耐久性的不良影响最小。但也有古人反对用橡果染纸用以托裱——《装潢志·染古绢托纸》:“最忌橡栗子水染纸,久则透出绢上作斑渍,可恨。”[13]这是指由橡果染成的纸张用作托裱会将颜色缓慢透入画心正面,形成色斑。
“天禄琳琅”藏书保存至今已历经百年风雨,通过调查可知现存病害多为虫蛀、鼠啮、湿渍、霉烂等,并无因染色造成的损害。正在进行中的修复项目是为了传承中华文明,保护这一珍贵的纸质文化遗产,染色配纸则是修复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从历史资料来看,古人染制各色修复材料是用天然植物、矿物,如今传统工艺是否可以还原或者改良尚存争议。今天在纺织领域仍保有被称作“草木染”的植物染色技术,即将红花、茜草、苏木、蓝草等植物以及一些中药材料通过直接染色,或使用各种媒染剂(明矾、醋酸铁、硫酸亚铁、氯化亚锡等)提取出多样的色彩,来染制棉、麻、丝织品等。但纺织领域的染色方法是否适用于纸质文物修复领域、添加了媒染剂的植物颜色对纸张或丝织品的耐久性是否有较大影响、对文物本体是否有所损伤、目前合成颜料中所谓的“天然原料”是否符合文物修复保护中的安全性原则,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还需要从业人员及科研人员的进一步探讨与研究。
因笔者从事古籍修复工作经验尚浅,文中内容观点有偏颇之处恳祈各位读者批评指正。同时希望得到业界同仁的关注与帮助,以期能够提升古籍修复工作中染色环节的安全性及工作效率。
注释:
[1](明)周嘉胄 田君注译.装潢志图说[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1:68.
[2]同1:37
[3]杨玉良. 清宫保护善本古籍小考[J]. 故宫博物院院刊.1992(2):83.
[4]故宫博物院.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 清宫武英殿修书处档案(第五册)[M].北京:故宫出版社 2014.04:613—614.
[5]故宫博物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 清宫武英殿修书处档案(第二册)[M]. 北京:故宫出版社 2014.04:774
[6]同5:806—807.
[7](明)宋应星. 潘吉星译注.天工开物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04:118.
[8]同7:121.
[9]杜秉庄、杜子熊.书画装裱技艺辑释[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8:124
[10]同6:119
[11] (明)高濂. 赵立勋等校注.遵生八笺校注[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06:577.
[12]巩梦婷.古文献修复中染色配纸的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12.04
[13]同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