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琳琅| 朱振彬:国家图书馆“天禄琳琅”专藏修复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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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9 21:12 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2022年1月7日,“中华古籍保护计划”重大项目——清宫“天禄琳琅”修复项目正式结项并取得圆满成功。该项目不仅保证了修复任务的完成,还先后完成了近十项相关科研项目,研发了所需的修复材料,如瓷青纸、粉蜡笺等,并发表相关学术论文十余篇。现将相关成果予以分享。
(本文发表于《文津学志》2017年(第十辑),第476-483页。此为作者Wor的版,引用请以原刊为准。感谢朱振彬老师及《文津学志》授权发布!)
作者/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 朱振彬
內容提要:國家圖書館“天禄琳琅”專藏入藏前曾經歷火災、輾轉流離等自然和人爲損壞,造成不同程度的破損。通過對其中兩部明刻本《六家文選》《丹淵集》的修復案例,可見“天禄琳琅”藏書破損及修復措施之一斑。
關鍵詞:天禄琳琅 專藏 古籍修復 修復檔案
“天禄琳琅”專藏的修復是國家圖書館繼開展《趙城金藏》、“敦煌遺書”、《永樂大典》、“西夏文獻”四大修復項目後,開展的又一項修復項目。此項目自2013年8月開展以來,正有條不紊地進行。
“天禄琳琅”專藏修復項目開展以來,經常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天禄琳琅”藏書作爲皇家專藏爲何破損這麽嚴重。這與其曲折的經歷有關。
“天禄琳琅”藏書作爲清代內府專儲,自建立直到20世紀50年代,在短短的二百餘年的時期裏歷經炙、盜、兵、蠹,能夠傳承下來實屬不易。不説嘉慶二年(1797)一場大火把《天禄琳琅書目》(前編)所輯古籍化爲烏有,就是《天禄琳琅書目後編》所輯古籍也是命運多舛。清末開始,“天禄琳琅”藏書已有少量流出宮外。如同治年間,朝廷將宮中修繕不及的藏書送到宮外書肆修復。這期間,或經經辦人之手,或被宮人監守自盜,開始有“天禄琳琅”藏書流入書肆,賣給私家①。光緒二十七年(1901)四月十八日,武英殿因雷擊失火,殃及正在此處修繕的“天禄琳琅”藏書,混亂中,很多古籍流失出宮②。到了溥儀時,更是有計劃地把文物盜運出宮。這其中就包括“天禄琳琅”藏書。這批盜運出宮的珍籍也隨着溥儀輾轉天津、長春、瀋陽、北京,流離失所,受盡坎坷磨難。持別是放在長春時,保存環境非常惡劣,没有任何防潮、防蛀措施。在這樣的環境中,一放就是十四年,很多“天禄琳琅”藏書受到損害,出現黴爛、蟲蛀等破損狀况③。1945年8月,隨着日本投降,溥儀匆忙逃離長春,末及帶走的“天禄琳琅”藏書在無人看管的狀態下,任由他人哄搶、偷拿。或許是嫌書的體積大、份量重,這批珍籍除少量被掠走外,大部分衹是扔得凌亂不堪,滿地狼藉。到後來國民政府接收時,這批珍籍衹是零亂地堆放在一起。最後,這批珍籍大部分由北京故宮撥交給了北京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前身),共102部④,占國圖總收藏量(279部)的三分之一。
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天禄琳琅”藏書雖然貴爲皇家藏書,但也破損十分嚴重。下面就介紹一下“天禄琳琅”專藏中破損嚴重的兩部古籍的修復。
《文選》是中國古代現存最早,也是影響最大的文學總集。此書由南北朝時蕭統編輯而成。蕭統(501—531)字德施,梁武帝蕭衍長子。天監元年(502)立爲皇太子,未及即位而卒,諡號昭明,因此後人也稱《文選》爲《昭明文選》。而所謂《六家文選》是唐代時六位學者對《文選》進行了注釋,故稱《六家文選》。
此册爲《六家文選》第四十二卷,紙質爲桑皮紙,四眼綫裝,灑金瓷青皮,半葉11行17字,小字雙行26字。長32×5厘米,寬21×7厘米。隨書帶有紅、黑書簽各一枚,紅簽在版本一欄中寫有“明嘉靖袁褧刻本”一句,在黑簽舊藏一欄中寫有“昭仁殿”句。在審定一欄中寫有“明嘉靖袁褧版”句。《六家文選》《六臣注文選》《文選》歷代都有刻本,但當以明嘉靖時袁褧嘉趣堂刻本最爲有名。以致《天禄琳琅書目》(前編)中就收録了十部明版《六家文選》,同爲明嘉靖十三年至二十八年(1534—1549)吴郡袁褧嘉趣堂覆宋刻本,而在《天禄琳琅書目後編》中也收録了多部其刻本,以致國家圖書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院”都收藏多部袁氏刻本。
另外,劉薔女士在其所著《天禄琳琅研究》一書中提到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明嘉靖二年(1523)汪諒覆刻元張伯顔本59册,衹缺卷四十二。而巧的是此次要修復的正是《六家文選》卷四十二,便有一個疑問,此册是否爲臺北“故宮博物院”缺的那册。如果是,那就不是袁氏刻本,而是汪氏刻本。果真這樣,此册修復後,如能珠聯璧合,配爲完帙,也不失爲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整册書葉嚴重變形,并同時存在粘連、黴漬、絮化、表面污泥、殘破等狀况,破損十分嚴重(見圖1)。
1.拆揭:因此書整册粘連,故借助啓子等工具先對書葉進行了分離,共分離出三十四葉,同時發現,自二十四葉之後,破損更甚,并有絮狀、變形狀况。
2.清潔:由于黴漬及污物附于整册,故分離後又對本書逐葉進行了清潔,采用的工具爲毛刷。通過清潔,粘附在書衣及書葉表面上的污泥及黴漬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去除。
3.紙纖維測試及分析:通過纖維分析發現,纖維成份爲純桑皮,纖維純净,雜質極少。由于紙張超薄,內部雜質又太少,纖維與纖維之間的結合點有限。有以上纖維特點的皮紙如遇書葉保存及使用不當,就極易絮化及變形。
4.配紙:選擇古籍修復用紙,應首先確定紙張的種類。常用的古籍修復用紙大體上分爲三大類,包括皮紙、竹紙和混料紙。而每一種紙中又包括若干種,如皮紙中包括桑皮、構皮、青檀皮等。故選圖1《六家文選》修復前擇修復用紙,應首先確定紙張種類。此册《六家文選》所用紙張爲皮紙中的桑皮紙,故選用補紙的種類也爲桑皮紙。確定了補紙種類後,還要注意所選桑皮紙是否與原書葉薄厚一致,如果紙張薄厚不同,就會造成補紙與原書葉遇水後出現不同的伸縮。具體説就是補紙薄于原書葉就會造成補紙遇水後伸縮大于原書葉;補紙厚于原書葉,補後補紙伸縮小于原書葉。這樣就會直接影響古籍修補質量,造成破損處褶皺不平。另外,在選擇修復用紙時,還應注意簾紋的走向、寬度、疏密程度等。如果原書葉的簾紋是上下走向,那所選補紙的簾紋也應與原書葉一致。否則,就會造成收縮方向及强度不同,這樣就會使原書葉的破損處與補紙搭口形成凹凸不平的情况。
5.染色:爲所修古籍纸张配色是古籍修復中重要的一個環節,它直接影響古籍修復後的美觀。配色有兩種途徑:一是選用舊紙。因舊紙紙質、顔色自然,匹配原書相得益彰,修復後外觀效果良好。但是,用舊紙也有局限性,比如可用的數量極爲有限、種類難以滿足需要,又由于年代久遠,舊紙已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老化。用老化的舊紙補破後,其附着力和牢固程度都不如新紙;二是選用新紙。選與原書葉種類相同的新紙,采用仿古染色技術,將其染成與原書色澤相似的補紙,以達到“整舊如舊”的修復要求。染後的紙張既與原書葉顔色相協調,又比舊紙牢固。
圖2《六家文選》修補書衣配紙染色(構皮紙)圖3《六家文選》修補護葉配紙染色(羅紋宣紙)此次,對此書選用的桑皮補紙進行染色時,力求達到與原書葉顔色相似,所用顔料爲橡碗子;書衣材質爲瓷青灑金宣,且破損嚴重,對選用的構皮補紙進行染色,所用染料爲國畫顔料中的花青、紫及墨汁等;由于鈐有乾隆三璽的前後護葉爲羅紋紙,故選用與之匹配的羅紋宣紙作爲補紙,對新的羅紋補紙進行了染色,染料爲紅茶。在對以上三種紙張染色中,均遵循“寧淺勿深”原則進行,具體操作以刷染方式爲主。值得注意的是,運用橡碗、紅茶對補紙進行染色時,保持染液的温度十分重要,整個過程需保持其在85攝氏度以上,否則不易固色,容易出現花斑現象。用花青、紫及墨汁對書衣補紙進行染色過程中,保持染液的均勻十分重要,在操作過程中需不時攪拌,此为保證染后色澤均勻的关键。(見圖2—3)
6.補破:此書絮化、破損、變形嚴重,在修復中采取固定與補破同時進行的辦法。具體操作是在修復中取一張化纖紙放在補書板上,取一張書葉再放置其上。用毛筆蘸清水逐字逐行對絮化、變形的書葉進行展平、復原,然後用毛筆蘸稀糨糊塗在展平、復原處并用薄桑皮紙加固。此項工作完成後,再用毛筆蘸稀糨糊塗在破損處并用補紙補綴。整個過程中,下筆的輕重是補綴成功的關鍵。(見圖4—6)
按以上步驟修復後,此册《六家文選》外觀恢復了平整,絮化、變形部分得到了加固和復原,補齊了破損部分,整體效果令人滿意(見圖7)。
《丹淵集》爲北宋文同的詩文集。文同,字與可,人稱石室先生,北宋畫家、詩人。他的表弟蘇軾曾稱赞他爲詩、詞、畫、書四絶。作爲畫家,文同開創了墨竹畫法的“湖州竹派”,又稱之爲“湖州竹派”。“胸有成竹”這個成語,就是起源于他畫竹的思想。
有關《丹淵集》一書,明萬曆、崇禎及清代有多個刻本。此《陳眉公先生訂正丹淵集》爲明萬曆毛晋刻本,書簽記録爲昭仁殿舊藏。此書8册44卷,米黄皮、竹紙、包角、綫裝。書高25×5厘米,寬16×5厘米,半葉9行18字。前後護葉均鈐有乾隆三璽,每册第一葉在上邊欄正中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上邊欄右角鈐有“天禄繼鑑”。每册最後一葉上邊欄正中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上邊欄左角鈐有“天禄琳琅”章。
第一册:破損非常嚴重。全册糟朽、黴爛、粘連、殘缺并呈書磚狀態(見圖8)。
第八册:蟲蛀嚴重。前人修復時衹襯未補,書皮、護葉有黴。
1.清潔:整册表面有厚厚的污泥覆蓋,故用毛刷及油畫筆對表面附着的污泥進行去除。
2.分離:分離前觀察此書,發現破損非常嚴重。全册糟朽、黴爛、粘連、殘缺并形成書磚。關于書磚的形成,主要是書籍受潮後,未能及時打開并去濕。在潮濕的環境下黴菌大量産生,同時黴菌與墨迹中的膠質成分混溶在一起,附在書葉表面形成粘連并隨着書葉由濕轉幹變成書磚。分離主要采取蒸揭的辦法,蒸的目的是軟化書磚和書磚中的膠質以利揭開書葉。先用皮紙包住整册書,外邊再裹一層毛巾,以防止蒸的過程中蒸餾水滴到書葉上,包裹嚴實後放入蒸鍋中蒸。首次上屜蒸用時五分鐘左右,未見鬆動,又蒸大約三分鐘後纔見鬆軟,接下來用竹啓子對書磚逐葉分離。在分離過程中發現此書內部受潮後在黴菌的“蠶食”下已黴爛。分離過程中必須去掉這些“病灶”,纔能將没有被黴菌“蠶食”的書葉分離開。分離過程耗時多日。
3.紙張分析:修復期間對《丹淵集》的紙張纖維進行了測試。通過顯微鏡觀察其纖維狀態,成份爲毛竹,其纖維損傷嚴重,具體表現爲纖維老化斷裂,結構强度基本喪失。另外,木質素含量高,纖維在顯微鏡下呈黄色(如木質素含量較少,則纖維呈酒紅色,甚至藍色)。紙張中含有木質素易造成紙張氧化,隨着時間的推移易形成紙張老化,而外因的作用如受潮、發黴等可加快紙張的老化過程(見圖9)。
圖9明版《丹淵集》第一册書葉紙張纖維檢測圖(顯微放大100倍)
4.補破:補破時,補紙采用竹紙、薄桑皮紙。竹紙用來補破,桑皮紙用來局部加固。由于書葉紙張强度基本喪失,故書葉補破後没有捶平,而采取襯紙的方法恢復書葉平整。筆者以爲,對待如《丹淵集》之類的糟朽嚴重并失去韌性的古籍,如果仍采用傳統的捶書方法恢復書葉平整,無疑是對已失去韌性的書葉又造成一次破壞。故采取不捶書而襯紙的方法使書葉恢復原狀,無疑是對糟朽書葉的最好的修復和保護。另外,在修復此部《丹淵集》的過程中遇到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書葉中黴變的痕迹。筆者認爲,雖然用褪色劑、除黴菌的化學藥劑可以清除書葉上的黴變痕迹,但這對古籍都會造成損壞。這些損壞現在可能看不出來,但是若干年後紙張就會發生劣化(比如紙張的强度、韌性轉差)。紙張劣化一旦形成,這個變化將不可逆。這顯然與古籍修復中堅持的可逆性原則相背。故筆者認爲,現在的技術手段還不成熟,或者會對紙張造成一定的損壞,那就先不予處理,可以先放一放。在這期間,可以用環境抑黴,也就是用温濕度控制黴菌的生長。若干年後人類可能更聰明了,黴菌痕迹會用生物手段而非化學手段去除。由此筆者有一個觀點,古籍修復要給後人留點空間,別什麽都修滿了(見圖10)。
由于此册《丹淵集》在修復前爲一“書磚”,故其內容是什麽,共有多少葉都不清楚。以下爲修復後統計。
以上就兩部《天禄琳琅》珍籍爲例,記述了其破損狀况及采取的保護措施。國家圖書館的古籍修復歷史悠久。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國家圖書館陸續啓動了《趙城金藏》、“敦煌遺書”、《永樂大典》、“西夏文獻”的修復項目。但是,在以往的修復工作中,爲古籍修復過程建檔是一個薄弱環節。以修復《趙城金藏》爲例,在長達16年的修復過程中,竟然没有留下一份詳細的修復檔案,衹留下一册《趙城金藏修理簿》,登記了每次從書庫提取了幾種、幾卷、經名、歸庫時間等內容,而後期的記録衹登記每次提取幾種幾册,連經書的題名都没有了。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記録修復工作的文字資料,非常可惜。此次在開展“天禄琳琅”專藏的還復過程中,特別注重了檔案的留存。這樣可以還原修復的全過程,讓後人有據可查,爲今後古籍保護工作積纍更多的寶貴經驗。這也是筆者寫這篇案例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