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农民,却常工作在田垄;我不是地质学家,却常翻山越岭……”今年70岁的王巍从事考古工作已有40多年。在他作词作曲并演唱的《我是中国考古人》中,道出了他从事考古工作的真实经历。
田野考古是一项艰苦的工作,风吹日晒雨淋,只是“家常菜”,更大的挑战在于每一次考古发掘的过程。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他和团队专家学者一起,通过考古发现,打破西方传统的“文明三要素”标准,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为如何判断进入文明社会设立新标准,为中华文明续写家谱,把之前国外认为的中华文明只有三千多年历史,推到现在的五千多年。
结缘考古
记者: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考古专业?
王巍:我父母都是大学生,学生物的。我在学校学习很好,但是初中上了一年半就去插队了,数理化学得特别少。周围人告诉我说考古是文科中的理科,这让我开始关注考古。那时候我看了一个关于考古的专题片,里面包括秦始皇兵马俑、马王堆汉墓等重要考古发现。原来我对考古一无所知,专题片里琳琅满目的珍贵文物,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这应该是我选择考古专业的决定性原因。
记者:当时大学阶段对考古的学习顺利吗?是从什么时候觉得真正了解考古?又是什么时候真正喜欢上考古的?
王巍:我印象中是1977年10月22日公布改革高考制度,恢复高考,然后11月28日就考试,仅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复习准备。当时我拼命地准备,但也是临阵磨枪,那一年录取率还很低,能考上大学非常不容易,所以我特别珍惜学习机会。大学时,一下课我就往图书馆跑,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很幸运,第一学期就上了著名考古学家,后来曾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张忠培先生的课——《新石器时代》。因为没有文献,都是通过出土文物来分析它的形制变化、年代、当时人们的生活等等。张先生的思考方式,一下子就把我给吸引住了。
学习一年后,我经历了第一次田野实习。当时我们去了河北张家口的蔚县,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并没有动摇我的意志,反而通过考古,第一次发掘一件陶器、第一次清理一个墓葬,那种成就感、那种喜悦,更加深了我对考古的理解与喜爱。
后来我就一再呼吁各高校一定要重视田野考古实习,要选择丰富一点的遗址。如果遗址遗迹遗物贫乏,那对学生很可能就是个打击。我们要选好考古实习遗址,安排好学生的生活,让他们通过实习不是离考古而去,而是被深深地吸引住,下决心终生从事这个事业。
记者:40多年的考古经历中,哪一次最辛苦?
王巍:我觉得最辛苦的一次是1981年第二次田野实习的时候。还是在张家口蔚县,在全县进行考古调查。我们每个人背着十斤挂面和一块固体酱油。老乡也很困难,我们不能吃人家的东西,每次到村里,就到人家家里借一个锅,清水煮面,然后掰一块酱油放进去。晚上睡大炕,虱子跳蚤一大堆,浑身被咬的都是包。虽然艰苦,但我们的付出没有白费。当地原先只有几处遗址,经过我们的调查,发现了上百处遗址,我所在的小组还发现了填补当地考古空白的历史遗存,我们都很兴奋、很有成就感。
田野考古是考古的实验室
记者:在过往的考古经历中,最有成就感的是哪一次发掘?
王巍:是我在北京房山琉璃河发掘西周燕国都城和贵族墓地那一次。当时,我们发掘了一处最高等级的墓葬。一般来说,当时贵族墓葬中的青铜器、玉器等随葬品都放在头部,但这个墓葬上半身的部分都被盗了,剩下的东西很少。结果在墓主人棺内的脚边发现了两件青铜器,而这两件青铜器上有长篇的铭文。铭文记述了“周初封燕”的内容。这是第一次在考古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当中,实证西周初年分封诸侯。本以为墓穴已被盗,结果发现了青铜器,而且上面还有铭文,并且是非常重要的记载,就觉得很惊喜。
记者:考古发掘是一项艰苦而又耗时长久的工作。整个考古发掘过程中,最考验人的是什么?或者说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王巍:考古发掘的结果大家都能看到,但实际上发掘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首先是风吹、日晒、雨淋。比如六七月份,室外温度能达到40多摄氏度,顶着大太阳也得继续发掘。除了辛苦,在发掘过程中,很多现象不是一下子就看得清的,所以要动脑子,要设想多种可能,然后逐步去验证、排除。
田野考古是考古的实验室,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要尽可能把所有现象详细地记录下来,不能漏掉。这应该是我几十年考古生涯中总结出的田野考古中最重要的基本功。我培养学生也会特别要求他们这方面一定要过关。田野考古不过关,就好像外科医生不会做手术一样,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我个人体会,当考古发掘的领队和负责人很累脑子,同时也要看经验。如果没有预判到位,有些现象就会被忽略,甚至被挖掉破坏了,那就不可复制了。
比如在北京房山琉璃河进行考古发掘时,我承担的第一个发掘项目是西周时期燕国一个小型的墓葬。当时的贵族使用马车,所谓“事死如生”,他们在下葬时会在墓葬旁边放置马车,我们叫车马坑。商代晚期的马车一般都整车埋葬,只要发现了车的一部分,比如发现车厢,顺藤摸瓜,车辕、车轴都能发现。但是在西周时期的燕国,是把车拆开埋葬的,这个发掘难度就非常大,因为不能从发现的一个部分大致复原当时的情况,只能一点一点地清理。而且那个时候的车不涂漆,不像春秋战国时期的车会涂红漆,一旦腐朽就跟土没有本质区别。通过详细观察,腐烂的木头质地会软一点,但很难分辨。
一开始,当地发掘团队认为,该墓葬随葬的马车,并不是整车埋葬,而是用车轴来代替马车。因为当时只发现了车轴两侧的铜饰件,车厢等其他木质结构均未发现。我当时就比较怀疑,决定再找找看。我和老技工切磋,一点一点地刮,第一个车马坑发掘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把整个车都发现了,表明当时也是整车埋葬,只不过把车拆分开了。
如果不是我们特别细心地去做,那很可能就留下西周时期的燕国车马坑里不放马车,只放一个车轴的认识,这个太可怕了。我经常讲到这个例子,就是说在田野考古中,要尽可能详细、仔细地进行发掘。
为中华文明探源
记者:除了在考古一线参与发掘,你还做过很多研究工作,比如担任过国家“十一五”到“十三五”科技支撑项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首席专家。你觉得我们为什么需要给中华文明续写“家谱”?
王巍:我1987年到日本留学后,会浏览日文出版的图书,里面有一些世界知名学者的论著,我看到其中的记述,说中华文明只有3300年的时间,我觉得很诧异,我们都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怎么在国外的记载中只有三千多年?
当时流行的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准是冶金术、文字和城市。按照这三要素,中华文明最早能够确认的文字是在殷墟发现的甲骨文,这大概是在商代后期。那商代前期、夏王朝该怎么算呢?我那时候跟日本学者讨论,他们认为夏王朝是虚幻的王朝,黄帝、炎帝、尧舜禹更是神话传说,这给我很大的刺激。我意识到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得靠考古发现。我花了十年时间研究东亚地区文明起源和文化交流,1996年夏天,拿到第二个博士学位后,我回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担任夏商周考古研究所主任,正好赶上了夏商周“断代工程”,全程参与了夏商周时期都城遗址发掘、遗物测年分析等工作。
我们用五年时间拿出了一张年表后,希望科技部能继续支持项目。我们要做什么项目?大家异口同声,就是做中华文明起源。这个项目太重大,大家也有疑虑,文明起源要怎么研究?各种自然科学技术怎么应用?做了能不能结项?2000年3月3日,我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对于开展中华文明起源研究的总体思路和课题设置给出了建议。2002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正式启动,我和北京大学的赵辉教授成为项目负责人。
记者:你刚刚也提到,“中华文明探源”是个大工程,具体是怎么展开研究的?
王巍:我们当时提出的方针就是多学科、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多学科,就是各种自然科学技术手段能用尽用。多角度,就是不仅研究考古,还要研究文化、社会、生产发展、精神生活等方方面面。多层次,就是不仅研究都城、区域性的中心,还要研究社会底层以及它们之间是怎样形成一个“金字塔”的关系。
我们当时面临如何判断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准问题。之前普遍流行的标准就是前面提到的三要素——冶金术、文字和城市,这个标准像一个“紧箍咒”。后来我们自主设计了子课题,研究三要素的起源,发现它是欧美学者根据埃及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概括出来的。这两个文明可能具有这些特点,放眼世界,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不知道冶金术,南美洲的印加文明是结绳记事,不知道文字,但是国际上并没有因为它们不符合这三要素而否认它们进入文明。这说明三要素不具有普遍性。这样我们就有信心从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来探讨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准。
记者:“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有哪些阶段性成果?
王巍:在探源工程开始之前,山东、河南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都发现了大墓,我们就开始在有大墓的地方,寻找都城,寻找一些高等级的建筑,就是跟王权更直接相关的遗迹。随后我们在全国相继发现了几十座城池,包括良渚遗址、章丘焦家遗址,等等。根据这些遗址,我们提出了判断进入文明社会的三个主要标准。第一是生产发展,人口增加,出现城市。第二是社会分工,社会分化加剧出现阶级。第三是权力不断强化,出现王权和国家。
我们也遇到了挑战,就是在没有当时文字记载的情况下,凭什么说那时进入国家?为此,我们补充了国家出现在考古上的几大特征。第一是都城,有国家就有都城。都城规模大,需要动用大量人力来修建,而且有明确的功能分区。第二是宫殿或神庙,作为高级贵族王居住或处理政务的场所,宫殿或神庙应该是规模大、制作考究的建筑。第三是大墓,有国家有王权,总会有大型墓葬,且随葬品非常丰富。第四是一套彰显持有者尊贵身份的器具。在良渚,就是玉琮、玉钺和玉璧;在殷墟,就是青铜器。第五是战争暴力。我们说有这五个方面的表现,就可以判断进入文明社会。
根据这个标准,我们实证了中华文明至少已延续了五千年。在良渚遗址的一系列重大发现,都证明这里当时已经进入文明社会。当然,光我们说还不行,国际上认不认可呢?2019年7月6日,良渚遗址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给出的理由认为,良渚古城遗址展现了“早期区域性国家形态”。这几个字非常重要,“早期区域性国家形态”,不就是早期文明的代名词吗?良渚遗址的发现,把中华文明的起源从原来国外认定的三千多年,更正为现在的五千多年。
见证中国考古百年变迁
记者:除了担任“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首席专家,你还担任过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考古学百年史(1921-2021)”的首席专家。这个项目的推进顺利吗?
王巍:我感到最困难的就是“中国考古学百年史(1921-2021)”项目了,《中国考古学百年史(1921-2021)》最终写了900多万字,260多位学者参与。到2021年中国考古正好是一百年,大家都觉得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总结,但是太艰巨,工程量太大,在提出这个动议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不可能。动员两百多个人,只要有一个人不写,就缺一个环节。
后来我觉得,这个应该做,那我们就尽全力。做起来确实难度非常大,现在学者们都非常忙,往往一个人同时承担了好多个项目,所以我们这个项目能不能放在最前面?我们选择了两百多个学者,把中国考古学的学术问题分解成为一百多个子课题,然后每个课题需要梳理来龙去脉,它的发展过程和阶段性特征,还要展望未来。从最先交稿的到最后交稿的,相隔将近两年,甚至我们十月、十一月要出,到六七月的时候,还有没交稿的,我就一遍遍联系,有时一个人就得联系二十多次,那二百多人,这个联系的工作量就很大了。好在最终结果是好的,我也很欣慰。
记者:从个人经历出发,你觉得几十年前的考古发掘与现在比有什么不同?
王巍:这些年来,我国考古在自然科学技术手段的应用、发掘理念、国际地位等诸多方面都发生了变化。就我个人来说,从第一次田野考古到现在,体验真的是有天壤之别。
比如,在考古发掘中,测绘很重要,以前我们测量距离,都是用皮尺人工测量。1996年到1998年,我带队在河南偃师商代早期的宫殿区进行发掘,测量宫殿的长宽时,换不同的人拉皮尺,或者同一个人拉得紧一点、松一点,五十米的距离,往往就差二三十厘米,每次测都不是同一个数值。后来我们引进了精密的数字化的测量仪器,精度非常高。
我们早年考古发掘时,是怎么定位的呢?比如说老张家的墙角,离哪里有多少米,那老张家的房没了,要确定原来的遗址位置就非常困难。现在我们有矢量图,所有信息都在一张图上,有了更精确的测点技术。科技考古,就像给考古加配了望远镜和显微镜。跟四十多年前比起来,考古在方方面面的改变太多了。原先我们落后于国际同行,现在我们的科技手段、研究水平、理念走到国际先进行列,跟欧美发达国家比肩,而且还有我们的特点。我觉得这是一个飞跃,当然这跟国家的支持和投入是分不开的,也跟我们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
记者:下一步中国考古要朝着哪些方向发展?
王巍:2000年的时候,我曾经发表过关于中国考古发展方向的文章,提出了“三化”,即科学化、国际化和大众化,现在我觉得仍然是这三个。
科技化就是各种自然科学技术更加广泛、全面、深入地应用。
国际化,就是要有更广阔的国际视野。在国际化的道路上,我们经历了从请进来到走出去的变化。我从2012年开始,带队先后在乌兹别克斯坦明铁佩古城、洪都拉斯玛雅文明都城科潘高级贵族墓地、古埃及战神神庙等遗址参与发掘。原来我们的设备、发掘手段、经费都是请国外带进来,现在我们学会掌握了,又有了一些新的方法,就开始走出去了,国际影响力增强,在国际考古舞台上有了发言权。
大众化,就是要让更多人了解考古,通过考古来研究中华文明的辉煌成就和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原来考古是冷门的,大家都觉得很神秘;这些年来,考古不再陌生,成了大家关心的领域,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