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考古学家决定去当美食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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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4 15:53 来源:南方都市报
当一个考古学家成为“吃货”,会发生什么?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张良仁给出了示范。
路边苍蝇馆里的一顿小笼汤包,能被他咀嚼出上下7000年的历史:从陶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厨具“甑”,到河南东汉墓厨房壁画上的古早“蒸笼”,再到宋朝的山洞梅花包子……
一碗小馄饨,能被他解读出宇宙的气象:“《燕京岁时记》云: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
今天吃火锅?那更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看到什么就说它的历史”,教授没有在怕的。油条背后原来有个“炸秦桧”的传说,豆腐在陆游的诗中被称为“犁祁”;《本草纲目》不仅带红了刘畊宏,还记载了腐竹的制作方法;方便面不是日本人的专利,而是我国清代书法家伊秉授在母亲的寿宴上不小心把面倒进了油锅,阴差阳错“发明”的……
美食的诱惑悬挂在味蕾上,而这些历史深处的知识和趣闻,在张良仁的娓娓讲述中,留在了观众的记忆中。
凭借这“独门绝技”,入驻抖音短短两个多月,张良仁就收获了3.8万粉丝、30万个赞,被称为“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孤独的美食家》”,实现了他在第一期视频中表达的愿望:“打破次元壁,摘下考古学高冷神秘的面具,让大家看到这个学科可爱、温暖的内在。”
而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考古学家决定去当美食博主,竟是为了能快乐“挖土”。
从北大本科、社科院研究生念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博士,当了好多年研究员,后来又成为南大教授,张良仁的一生都献给了考古学:“下得了田野,写得了文章”,既做中国考古,也做世界考古。用他自己的话说:“访问和发掘过的国家,加起来能绕地球一圈。”
走到哪吃到哪,也是张良仁的习惯,伊朗的炖羊肉、藏红花米饭,俄罗斯的大串烤肉,西伯利亚的烤鱼……都让他印象深刻。
不过,张良仁坦言,自己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吃货”:他享受美食,却还没到为美食四处搜寻的地步。真正引导他走上美食博主道路的,还是对考古学的热爱。
去年,张良仁无意间翻到一本上世纪70年代的专著《中国文化中的饮食》。该书主编张光直是中国著名考古学家、人类学家,也是张良仁的导师的导师。全书对中国的饮食文化做了全景式的展示和解读,从先秦到汉唐元明清,农业社会的特点是怎么影响这片土地上的食物演化,儒家的道德观念和社会组织方式是如何决定中国人的烹饪和就餐习惯的……
张良仁一口气读完400多页,仿佛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干了一辈子考古,吃了一辈子饭,却从未意识到这两者之间有这么紧密的联系。
从那之后,吃饭不再是单纯的吃饭,他总是边吃边忍不住思考:为什么中国的餐桌上必须是有菜有饭的“二元饮食”,西方人却习惯“一盘端”?是什么使中国人形成了合餐制,而西方人形成了分餐制?小麦、番茄是什么时候引入中国的,爆炒这种烹饪手法又是怎么诞生的?
事实上,饮食考古并不是一个全新的研究课题,只是因为食物易腐坏,无法在漫长的历史中保存下来,发掘难度太大,才导致全球考古界做相关研究的人都很少,国内更是寥寥无几。但张良仁决定,他要迎难而上。
说干就干,今年张良仁招了两名学生专做饮食考古,希望能发掘出更多的饮食文物,填补考古学研究的空缺。张良仁始终有一个学术理想:让世界听到中国考古界的声音。“第一要把中国考古的东西拿到国外去发表,第二要多参与国际考古,为世界考古学做贡献。”
为此,他曾以一己之力发起中俄、中伊合作的考古项目。伊朗团队采用欧洲的发掘方法,像挖深井一样径直向下挖掘,张良仁觉得这样面积太小、效率太低,说服了对方采用中国的沟渠式挖掘法,成果斐然,不仅在国际期刊上发表了论文、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还受到了伊朗国会议员的拜访。
而如何让冰冷的知识具有更多烟火气?让更多的人体会到考古历史的价值,是张良仁和周围朋友们经常讨论的事。今年7月,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下,张良仁开设了自己抖音号,开始做美食探店。张良仁负责出镜,朋友们负责拍摄和制作。
他毫不讳言,之所以产生做短视频的念头,一方面是向大众传播知识,另一个初衷则是想“扩大知名度”,让更多人知道考古的价值,用更多的方式支持考古研究。
张良仁的视频既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同时又有历史的悠久感。他夹起一口鸭血粉丝汤,然后说道,这粉丝汤竟然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从江苏句容土墩墓里出土的一罐鸭蛋,可以看出,江苏吃水禽的传统,从2500年前就开始了。
考古仿肉素食的来历,也颇具趣味。汉朝梁武帝曾下一道“行政命令”,要求僧人断酒肉。既要吃素,又要解馋,才导致后世人们发动脑筋,研发出了可乱真的仿肉素食。
尽管在视频中的形象幽默亲切,但张良仁摆手自嘲,自己就是个“老学究”,整日埋首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术研究、挖土、讲课,他很在行;审核视频脚本、嵌入历史知识,也算是专业技能的延伸。
唯独出镜是个大难题:“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在最早的几期视频里,他的眼神习惯性地回避镜头,望向别处。
可又有什么能难倒一个真正的“老学究”?他开始拿出治学的精神做短视频,专门请了一位播音员来给自己做培训,纠正发音、改善语调和语言节奏、练习面对镜头。如今,尽管还有些青涩和局促,他已经能直视镜头,清晰地道出美食背后的历史,甚至能做一些搞怪的表情和动作,与想象中的观众们互动。
“老学究”与各种时下流行语的反差萌,历史知识干货与美食诱惑的新鲜结合,以及两天一更的高频产出,让张良仁在短短两个多月内就成了考古界的“顶流”。
但与增长的流量数字相比,更使他高兴的是很多普通大众会留言或私信问一些考古和历史相关的问题,“更多人对我们考古学感兴趣了。”
还有很多青年学子留言:能不能考教授的研究生?对这一类粉丝,张良仁的态度会更谨慎。一方面,他欣慰于更多的年轻人想要加入考古行业;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提醒他们,做研究和趣味科普可不是一回事。
张良仁早就注意到,近年来,随着《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影视节目的播出,考古学渐渐进入了大众视野,他自己的很多学生就是受这些节目的影响,决定报考考古专业的。而他给这些年轻学生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泼凉水:“打破他们对考古的浪漫想象——电视节目呈现的是这个学科最有趣和最有成就的一面,但在有趣和成就的背后,是极其漫长和辛苦的工作,如果耐不住寂寞,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当初考大学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儿,稀里糊涂报考了考古系。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张良仁都在上课、读资料、写论文中度过,艰涩而枯燥,一如大众对考古学的刻板印象。直到读博开始接触到大量世界各地的史料,参与全世界各地的田野调查和发掘,才感受到这门学科的乐趣。
而最让他享受的部分,是考古学最让人闻之生畏的“挖土”环节: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顶着学者的头衔,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呼吸新鲜空气,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而且,相比坐在图书馆里研究前人的成果,考古学总能用新鲜挖掘出的、沾着真正的历史尘埃的一手资料给他惊喜,启发他去发现新的问题,“我特别兴奋,一点都不枯燥。”
所以,在用一盆凉水把年轻人的浪漫想象浇灭之后,他会用这门学科真实的内在去把他们“暖”回来——毕竟,他给这个大一新生入门课程起的名字就叫做《魅力考古学》。
历史系所在的仙林校区离南京市区有二三十公里,在这儿工作了近十年,张良仁的生活轨迹都没超过校园周边五公里,吃饭也是学校食堂为主,朋友来了出去小搓一顿为辅。
可自从当上美食博主,天天“进城吃好吃的”,甚至成为了南京考古学界的美食风向标,同事们见了他都要问一句:最近去了哪家餐馆?他觉得,以前怎么会身在美食之都金陵而忽略这么多美食?这样的探店生活好像也不错。
原本只是作为“曲线救国”手段的这份事业,现在每周占据的时间比教学还要长一点。他已经开始做长期计划:探完南京美食,还要探全国美食,之后是世界美食;不仅要做美食,还要介绍其他考古相关知识,比如现在已经发布的两期“古人美白三计”和“近视400度的古代穿越指南”。
一开始让他感到不自在的视频拍摄环节,也渐渐自如起来。他才知道,电视里那些美食节目全是“演”的,“一盘肉换着角度拍20分钟,吃到嘴里的时候都凉了,还得演出好好吃的样子。那《西游记》里孙悟空吃的蟠桃可能也不是真的蟠桃,《水浒传》里武松打虎之前喝的那碗酒也不能是真的酒吧?演员为了保持清醒,肯定喝的是水。”他一本正经地分析,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逗得对面的年轻人直憋笑。
原本是想向大众“安利”考古学,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大众的日常生活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故纸堆,让这个老学究沾上了烟火气,在58岁的年纪成了一个“斜杠教授”。
现在,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考古学与日常生活的连接是什么?张良仁的答案是:好奇心。无论是考古、美食还是当短视频博主,都是好奇心推着他一直往前走,这经验也可以推广到其他人类。
“人都有好奇心,都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大家都喜欢去博物馆,喜欢看遗址、看文物。而考古学提供了一种可以直接用眼睛看的、实体化的历史,比文字呈现的历史更直观。它既是打开历史真相的一把钥匙,也是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一个入口。”
如今,张良仁会跟他的学生说,学术问题要与老百姓关心的事情有关系。因为世界有很多的乐趣,只要你肯“挖掘”,就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