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国国家博物馆原展览设计师、终身研究馆员周士琦自1951年参加工作以来,多次参与红色展览和红色场馆陈列设计,有许多经验值得青年展览设计师学习。本报记者崔波、卢阳对周先生进行了专访。
冬日的一个早晨,我们前往周士琦先生家中拜访。老先生已90高龄,亲自到小区楼下接我们。他精神矍铄,带领我们走进他的家中。我们看到,周先生家中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先生的夫人为我们沏上热茶。
“坚守岗位 永不掉队”
记者:听闻您1947年入学北平艺专,1951年毕业。您毕业从艺已70年,您是因何缘由开始参与革命类展览设计?
周士琦:我15岁考上北平艺专(后发展为中央美术学院),入学年龄在同学中最小,靠救济金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助学金完成学业,师恩是难忘的。我们在毕业的时候做了一个“坚守岗位 永不掉队”的匾(我写的字,同学们刻),在毕业典礼时,我和李泽林代表毕业班向徐悲鸿院长献上,作为给母校的留念,也是我从事展览事业的一生誓言。
周士琦和李泽林在毕业典礼上向学校献牌匾 右为院长徐悲鸿
毕业后,我先在中央美院的展览工作室工作。1954年,在苏联展览馆(现北京展览馆)跟着苏联专家一起工作。后来中央革命博物馆筹备处(1959年定名为中国革命博物馆)需要人,苏联专家说我可以,我就服从分配调了过去。1955年-1956年,在中国人民大学附设马列主义夜大学学习,单位要求我做党史类陈列。后来就经常参与一些革命类展览的设计。
记者:近年来,革命类展览令人瞩目,听说您在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革命史陈列”中,关于李大钊的革命事迹设计部分曾去河北乐亭了解李大钊生平事迹,这对陈列布展有哪些触发和启示?您当时是怎么考虑展览空间的设计和场景氛围营造?
周士琦:那是1959年以前,中国革命博物馆新馆还没建成。杀害李大钊的绞刑架被国家文物局原局长王冶秋找回来后,临时放在故宫博物院午门的上台阶的拐弯处,后来被搬进西华门。在当时的陈列里,西华门武英殿西配殿陈列的是“旧民主时期”,东配殿是“党的创立”,杀害李大钊的绞刑架就摆在东配殿里。
中国革命博物馆的陈列,用杀害李大钊的绞刑架和监狱历史照片(照片内容为好多人扒在监狱门上张望里边发生的事情)、当时的新闻报纸、李大钊《狱中自述》等组合起来,营造出李大钊英勇就义的场景。
设计万安公墓纪念李大钊陈列时,我去李大钊的老家河北乐亭看了看,当时乐亭李大钊故居的陈列有些不妥,那里陈列着李大钊坐像。我认为这个坐像还原不了李大钊的精神,因为李大钊是站着死的,他是站着为共产主义牺牲的,坐像不能充分表现李大钊的精神。后来我建议他们用立像替换了原来的坐像。
墙刷红不等于是红色展览
记者:有一种说法,革命类展览的关键是用展览语言表明立场。您在革命类展览设计工作中,对此的感悟是什么?
周士琦:革命类展览设计,反映人物、事件时要注意突出立场,从展陈语言上来隐喻展览主题,通过对比关系展现中国的胜利,展示敌人的失败。如东北某博物馆基本陈列设计方案有的地方表现不准确,把菊花(菊是日本皇室的象征)浮雕装饰于展墙上端,这种象征性标志放在高处,不妥当。陈列中还有一些设计元素的运用不太合适,如前面的展厅展示了日本侵略、屠杀等内容,转弯出去就是中日友好内容,转变得略突兀,还是应强调日军侵略的史实。我在馆里也做过八国联军的相关展览,当时我考虑如何展示缴获的英军军服才能暗示主题,不能只是简单地用一般的衣架挂起来。为表明立场,我做了一个“L型”矮架子,军服挂上去后呈现“L”形,像一个人跪在地上,这种形式更好地突出了主题,观众看见这样的展示能够更好地理解主题,也和他们的心理期待相契合。
革命类的遗址或证据也要保护好。1952年,我就设计过反对美国政府对中国的细菌战的展览。广岛原子弹事件发生后,日本在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申请世界文化遗产。而中国的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在2012年才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013年,我写了“世界遗产”几个字送给他们。遗址上曾建有工厂、居民区等,后来我们建议都腾退,腾退以后不要做新绿化,残破的树要留下,保留无人区的那种感觉。近期据说在做勘探,研究遗址下面的情况,我的意见是留一块儿做展览,不要全部发掘,否则东北冬天气温低,遗址很难保护好。值得骄傲的是,2014年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建筑方案我参加了论证。
日本侵略时期的杀戮容易表现,但是精神上的奴化不容易表现。展览设计师应考虑如何设计、调整展览,才能更清楚地反映敌人文化和思想的侵略,更深刻地揭露侵略战争的实质。文化和思想侵略比一般的烧杀抢掠产生的危害更深远更持久,甚至会腐蚀人民的思想。如伪满时期,东北学生学习日语和日本人编撰的教科书,在日本天长节、地久节还要向东南遥拜等。也许经过抗战时期的人了解一些,但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完全理解。陈列展览如何表现出这些内容,奴化思想怎么向观众解释?仅仅把侵略时期的敌人制作的教科书摆出来,无法完全表现敌人的奴化思想。如何更好地解释让观众看懂,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不断探索去解决的。
记者:近年来,各地都纷纷推出各种红色展览,您对这些展览的设计有什么思考?
周士琦:红色展览,由于地域不同,纪念的人物、事件不同,设计师要理解好展览的内容,把握住展览的个性。不能因为是红色展览,就展板红、展墙红,再配合一些历史照片,这是不妥当的。红色展览要用好设计方法,从地域文化汲取元素,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带领观众回到那个历史时代。
比起一般场馆,纪念馆个性应该更突出。纪念馆也不是盖个大楼,把墙刷得宛如红色海洋就是好的。纪念馆建筑、陈列都应该符合历史和地域特点,随意进行豪华装修是不可行的。抗战时期,好多革命烈士、地下工作者生活环境艰苦,纪念这些革命工作者的场馆,如果一进馆就是大理石,就失去了历史感。如在有窑洞的地方,就应该保留窑洞,在有地道的地方,就应该保留地道。展陈要符合当时的历史时代和地域环境。
记者:从1961年就在中国革命博物馆展出的“中国革命史陈列”,其中有哪些设计手法值得借鉴?
周士琦:当时的陈列有一个特点,建筑与展览的各段落之间的关系结合得比较好。如原始社会是一段,封建社会是一段,转弯就是秦汉大厅了。展览设计还是要注重空间的管理,如空间转换,不能走哪儿算哪儿,不同时期的内容要注意和建筑空间结合。
现在国博《开国大典》油画场景摆放可以再商榷。原来董希文先生的意思是,参观的人跟毛主席是在一个平面上,通过女儿墙看天空和天安门广场。现在油画底下是台阶,上有宫灯、彩画等,使《开国大典》颜色不够突出,参观方向反了。
“按键盘”不等于“练书法”
记者:您认为革命类展览的设计师应具备哪些素质?
周士琦:每一个革命类展览,处于不同的地区,背后有不同的人物、历史。这要求设计师学习新的知识、感受环境,了解展览所纪念的事件和人物,然后通过设计表现出展览不同的个性。现在很多展览设计过于依赖电脑,靠电脑里调出几个素材组合一下,这就有些肤浅。“按键盘”跟“练书法”,这是两个概念。设计不能随便凑合,不理解历史和文物背后的文化内涵,就没办法运用和继承。
展览设计师还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除了云南贵州没去,全国其他省份基本上都去看过了。做展览的人,要深入生活,多看、多体验。20世纪80年代,在设计安源路矿工人运动纪念馆展览时,我作为设计者也去体验了历史环境。接待同志安排住镇上的宾馆,我说就住在办公室吧。办公室临近纪念馆、工人俱乐部、烈士像、刘少奇谈判大楼、矿井等,总体环境和当年没有太大的改变,保留着历史的感觉。后来设计展览时,对环境的体验为我的设计提供了灵感,展览序幕用了工人的口号:“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加上了工人斗争的照片、矿车等生产工具、黑色三角形模块等,组合在一起,上边红布和三尺布(矿工擦汗、围身用)垂下,各单元标题板上还使用了侯一民画的矿工形象,营造出矿工艰苦的工作环境,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境。
记者:您的老师,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周令钊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改称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设计的团旗用了您的设计工具。您作为见证人能否谈谈?
周士琦:1949年暑假,我在团中央帮忙过一段时间。秋日的一天,团中央两位同志来学校找到我:“苏联共产主义青年团来访问,他们有团旗,咱们没有得做一个,请你来设计?”当时周令钊先生正好在教室,我就把绘图仪拿出来请他设计。他用我的绘图仪器在绘图案上,根据团旗主旨“团结在党的周围”,按比例画好五角星、圆圈等,很短时间就完成了设计稿。旗面为红色,象征革命胜利;左上角缀黄色五角星,周围环绕黄色圆圈,象征中国青年一代紧密团结在中国共产党周围。团旗是这样产生的,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我的绘图仪也一直保存着。
用于绘制团旗的绘图仪
不知不觉,半天的采访已结束。临走时,老先生送给年轻记者一枚书签,上面一枚印“认真看书学习”(曹肇基治印),表达了周士琦老先生对文博工作者的殷切希望和美好祝愿。